作者:澜涛
去一个农场采访一对因输血感染艾滋病毒的母子。 艾滋母子家居住的是三间砖瓦结构的房子。从外面看进去,是因为冬季的缘故吧,死气沉沉。我刚走进院子,一位面容枯槁、三十几岁模样的女人打开房门迎了出来。没等我开口,女人已经先说话了:“你就是昨天打电话来的那位记者吧?”我点头,将记者证拿给女人看。女人瞥了一眼我手中的证件,并没接过去,说道: “进屋坐吧。” 女人叫韩梅,29岁,正是我要采访的艾滋母子中的母亲。 我以为,被艾滋病毒宣判死刑的人应该是满眼的凄伤和绝望,但韩梅的眼睛里却十分淡然和平静。采访在一问一答中进行得十分顺利,韩梅仿佛在讲述着别人的不幸,一直十分平静地回答着我的问题。终于,在我让韩梅回忆一下,当她刚刚知道自己感染了艾滋病毒时的情景时,她的嘴角悄然地抽搐了一下。 韩梅是因为临产到所在农场的职工医院做剖腹产手术时,因输入“艾滋血”而感染上艾滋病毒的。韩梅当时并不知情,剖腹产生下儿子肖阳波一周后,发着低烧的她就出院回到了家中。此后,她虽然经常发烧、头晕,并时常莫名的呕吐,但她和丈夫都没有太在意,都理解成她是生产后没有调养好,而对于也经常莫名发烧的儿子,夫妻俩也理解成是孩子体质不好引起的。 4年后的9月,农场的一名女子生病到省城医院治疗时,被发现感染了艾滋病毒。省疾控中心经过排查,确定其是因在农场职工医院输血感染的艾滋病毒。由有关专家组成的治疗组立刻对过去几年在农场职工医院输过血的患者进行逐一排查,很快,韩梅和肖阳波被确定感染了艾滋病毒。当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将这个消息告诉韩梅时,她难以相信,她紧紧地搂抱着4岁的儿子,歇斯底里地哭嚎着,整整一夜。第二天,韩梅抱着4岁的儿子,在丈夫的陪同下赶往省城进行封闭治疗。车启动,看着渐行渐远的家,韩梅心如刀绞,她知道,这一走,她和儿子或许就难以再活着回家,而这个叫做家和家乡的一切或者就将都成为最后的张望。她疯痴般地盯看着车窗外的一切,房屋、街道、树木……恨不能不错过哪怕是一根小草。看着看着,泪水就模糊了她的双眼。正沉浸在去大城市欣喜中的肖阳波见了,好奇地问韩梅: “妈妈,你为什么哭啊?你不是说城市里有好多高楼大厦、有好多的汽车,可漂亮了吗?你怎么还不开心啊?” …… 韩梅对我讲述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空气一下沉静凝重起来。我能够感觉到韩梅心中的悲痛,我以为她会哭、会落泪。但是,稍顷的沉静后,她轻轻一笑,说道:“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如此悲痛的时刻,还牵挂了陌生的我的感受,我的心丝丝地疼起来,无言以对。 这时候,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男孩从外面推门进来,见到我,先是一愣,然后走到韩梅身前,将手里的一对碗盘递给韩梅,说道:“妈妈,我冯姨说这碗和盘子她家不要了,送给咱家用了。”韩梅接过碗和盘子,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悲凉和无奈,喃喃地说道:“这碗和盘子是邻居冯嫂来给我送吃的时候端来的,唉!我家用过的东西,人家都不敢再用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眼前的小男孩,问道:“你是不是叫肖阳波啊?叔叔给你带了几本动画书,你看喜欢不。”说着,我从包里翻出事先买给肖阳波的动画书,肖阳波接过书,立刻兴奋地翻看起来。韩梅看了看儿子,一脸安详地笑了,随即,她讲述起关于儿子的艾滋生活。 韩梅和肖阳波到了省城的医院后,就开始进行药物治疗。第一天,韩梅打上静点,轮到肖阳波打。4岁的肖阳波说什么都不肯扎针,他拼命地挣扎着、哭号着。几名医生护士按手的按手,按脚的按脚,用了5分钟,才将静点给肖阳波打上。终于安静下来的肖阳波问韩梅:“妈妈,我们为什么要打点滴啊?”韩梅回答着:“我们生病了。”肖阳波又问道:“我们生的什么病啊?我们能不能死啊?”韩梅的心仿佛被万支利箭穿扎着,嘴唇嚅动了几次,没能再说出话来。 只有4岁的肖阳波安静了没多久,就开始尝试挣脱胳膊上的针头和输液管,结果,滚针了,需要重新扎针。又是一番杀猪般的哭号与挣扎。最后,医生给肖阳波注射了安眠药,才顺利静点上。此后,每一天为肖阳波静点都成为韩梅无法面对的痛苦,一天,当肖阳波又一次被强制注射了安眠药才静点上之后,她对一旁的丈夫说道:“我唯一的希望是自己能死在儿子前面。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看不了儿子受的这种罪啊……” 医院生活,韩梅还能够忍受,然而对于正处于好玩好动年龄的肖阳波来说,却是百无聊赖的。一天,一名病友7岁的孩子到医院来,肖阳波立刻跟在对方身后,形影不离。韩梅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突然意识到,该是让儿子了解病情的时候了,否则儿子极有可能在和其他小伙伴玩耍的时候不小心将艾滋病毒传染给对方。 她立刻叫过肖阳波,为肖阳波修剪已经够短的指甲。肖阳波不解地问她:“妈妈,我手指甲都这么短了,你怎么还给我剪啊?”韩梅解释并叮嘱着儿子:“儿子,记住妈妈的话,你绝不能用手去挠别人,因为你和妈妈都得了艾滋病,不小心的话会传染给别人的……”肖阳波似懂非懂地问道:“妈妈,什么是艾滋病啊?”“艾滋病是一种很可怕的病,人得上就治不好了。如果你出血了,千万不要碰别人,不然就会把病传染给别人……”肖阳波沉吟了片刻,小大人一样点着头,说道:“妈妈,我记住了。我要是出血了就不能让别人碰。”一会儿,他又问韩梅:“妈妈,那我们能不能治好啊?” 生命还没有绽放,就要凋零。我突然打了一个冷战,感觉有泪水要从我的心里崩流出来,我急忙去翻找纸巾。而一旁的韩梅还在讲述着。 我翻出纸巾的时候,突然看到,一旁的肖阳波的鼻孔在往下滴血,我急忙伸手过去,想帮他止血。就在我的手就要触碰到肖阳波鼻子的一刹那,他突然一把推开我的手,喊叫着:“你别碰我,你离我远点,会感染你的……” 我愣怔在那里,脑海中一片空白。止住鼻血后,肖阳波再一次投入到我带给他的那几本动画册子中去了,我的心却仍旧波澜翻滚着。这个被艾滋病毒感染的小生命,可能随时都会倒在艾滋病毒的魔掌之中,但他弱小的生命却蕴藏着一颗博大的担当心。 我正发呆,一旁的韩梅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对我说道:“记者同志,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帮孩子找一家能接收他的学前班。我和孩子他爸找了几家学前班,都不肯接收他。我们给他找家教老师,老师教了一天后就不肯再来了。这孩子每天都嚷着要上学……” 说着,有泪水滑出韩梅的眼角。我终于看到了这个艾滋女人的泪水,却无法将这泪水和脆弱联系上丝毫。病魔可能随时都会夺走她的生命,可她依然对未来满怀希望,依然对儿子满心希望。 我潸然泪下。 艾滋病毒都无法让那对母子放弃与绝望,而相对于这对艾滋母子,大多数人都是幸福和幸运的,那么,优越的我们,还有什么借口沉郁忧伤?还有什么理由懈怠颓丧? 肖阳波饿了,韩梅去为肖阳波做吃的去了。采访暂时中断。我望着在厨房中有说有笑的艾滋母子,他们的身上突然焕发出一种光彩,那是一种沐浴福气、遭经劫难都无法腐败或曲变的爱与希望所发出的光彩。地震、洪灾、疾病、战火……千年流光,万岁轮转,人类历经重重灾难、种种不幸,但却奇迹般地繁衍传袭下来,应该正是秉承着希望与爱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