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毛雨正蒙蒙 

他喜欢这里的河水澄清透亮，有山、有岩、有河、有果林，不很冷也不很热，还常细雨蒙蒙；他喜欢蒙蒙细雨中的古城神秘气氛：“半壕春雨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那时有首流行歌曲《毛毛雨》，商店的留声机里传出娇滴滴的歌声。后来不再唱“靡靡之音”，连喜欢毛毛细雨也叫做“小资情调”。这里常下毛毛细雨，微风中如毛的细雨在空中翩翩起舞。

小城有两座古城门，他时常在那东城门歇息。小街有小店和作坊。伞店门口挂了各色油纸伞，伞上是“吉祥如意”“祝君平安”字样；棉絮店发出木槌撞击牛筋的叮咚声；还有砻谷的隆隆声，磨豆腐的哗哗声，洋货店留声机里女人奶声奶气的歌声。还有香纸蜡烛店，纸扎店，锅碗瓢盆油盐米酱店。

城门外拐弯是一条河，河上有木桥，涨水时河水就在脚下。桥面随风晃动，浪花阵阵翻起，飞溅在过桥人的腿上。年轻人觉得好玩，老人和孩子则心惊胆颤，只得绕另一座石桥。

滔滔河水日夜传出哗啦啦的响声。河沿有一大片青麻，叶子的正面是绿色，背面是白色。风舞麻叶时一绿一白，起落整齐划一，像是有人在指挥它们。麻叶有节律的滚动，绿白交替，如同随着圆舞曲翩翩起舞。有时又像是绿白相间的海水，绿色是落下的，安详沉稳，白色是翻卷起来的浪花，一个个浪峰相拥相随。

城门洞的砖黑黑的、灰灰的、绿绿的，斑斑驳驳的，像是史官刻下的历史记录。

城门洞里有种神秘兮兮的感觉，进洞的一霎那如同忽然黑云压城；从洞里望着另一个洞口，洞外像是另一个世界；走出洞口时突然一道强光，豁然开朗，像是来了另外一个天地。

门洞里夏凉冬暖，是歇息躲雨，孩子玩耍，小贩卖东西的好地方。

孩子们喜欢在门洞里比赛大声叫喊，听洞里的嗡嗡回声。嗡嗡的回声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孩子们比赛谁的回声更响亮，跟得更紧。还变换着腔调，装成沉沉的声音，尖尖的声音，粗粗的声音，借回声塑造另一个自己。

自己和自己对话，问好，还相骂。那个自己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你低沉像个老汉，那个你也低沉像个老汉，你尖尖的象女人，那个你也尖尖的象女人。这边叫：喂，那边也叫：喂，这边叫：你听我说话，那边也叫：你听我说话，这边叫：不理你了，那边也叫：不理你了……

门洞里有卖扁食的、剃头的，他们把担子放在洞里，坐在横放的扁担上。还有卖糖果、瓯糕和野果子的，有种像鸡蛋大小的野果子，闻闻还挺香的，味道却很怪，吃吃便不想吃，可丢掉又舍不得。

还有算命的，做糖人、糖猴、糖鸡公的。卖糖人敲着小铜锣嘡嘡叫卖，休息躲雨的人会围过去看热闹。

剃头的则无声无息，悄悄的在人家头上剃着，然后在那条刮刀片上，翻来覆去的把剃刀刮得沙沙作响。算命先生则悠悠的拉着二胡，用凄凉的琴声召唤大爷大娘们。老人和妇女聚精会神，有人潸然泪下。

他还喜欢听人聊天、讲古、说笑，听传言趣事、街巷俚语。

小街古色古香，鹅卵石铺成不同花样，方形、圆形、菱形。下雨时他脱下布鞋夹在胳肢窝里，光着脚踏在光滑酥润的鹅卵石上。春日，细细的草芽从鹅卵石的缝隙中伸出小脑袋，随风摇曳。绵绵细雨洒在小草上，像是小草的一粒粒汗珠子。

一日，一列迎亲队伍吹着唢呐，击着锣鼓，弹着丝弦，敲着小锣，四个汉子抬着花轿路过。有抱着、提着、挑着的红色衣箱、马桶、梳妆台、果盒、洋油灯，还有抬着猪和鸡鸭的。因为毛毛雨变成了雨丝，雨丝变又成雨点，迎亲队伍便停下来躲雨，滴滴答答和丁丁冬冬的唢呐锣鼓声也停了下来。

轿里传出新娘轻声的哭泣，轿后面是一个吊着长长鼻涕，穿着绸缎小马褂的男孩子，脖子上挂着银圈和有“长命富贵”字样的银颈环，孩子边追边哭边喊，手镯摇出滴铃声。听得懂的人说，是哭喊着要姐姐回去。穿马褂戴礼帽骑骏马系大红花的新郎下马要把孩子抱上马。孩子甩着胳膊不肯，呿的一下，把吊得长长的鼻涕缩回鼻孔里去。

轿子里伸出蒙了绣花盖头的新娘，对弟弟喊着：“无敢来！落雨！多着件衫！我会回归的！”

这里的语言很多还是古词汇。如“不能”叫“无敢”，亲戚送点东西，便再三“无敢无敢”，比戏台上百姓在官员前口称“小人不敢”还要斯文；没办法则叫“莫奈何”，比无可奈何还要文绉绉。

爱怜孩子则叫“狎”，妈妈用手轻轻地抚着孩子的脸说，“妈妈狎你”。《礼记》中有“贤者，敬而狎之”。真古味十足的老词。后来“狎”才成了贬义词。

又一天，见一对年轻男女在城门里悄悄说话。第二天纷纷传扬，一男店员和女学生私奔，店员不愿意娶童养媳。有人看见他们从东城门往城外走。也许就是悄悄耳语的那俩。

据说，许多任的县老爷想把城门拆去。因为传说某任正盘算拆除时，一阵霹雳闪电，几乎送县老爷归西。所以，此后都只是说说了事。

几十年过去，他还常常想起，不知道古城门还在不在，还有没有人在城门洞里歇息、聊天、戏嬉。他没有忘记那迷人的古城毛雨正蒙蒙。

他是那年离开的，咔咔响的金元卷没有人要了，全用银元，银毫，铜板，他记得，一个铜板一只瓯子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