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丝,你在诉说什么(外二章)
毛洪其
晚上,每到月亮高悬的时候,楼群里便传出葫芦丝悠扬的乐声。从《月光下的凤尾竹》开始,接着是《金孔雀》、《有一个美丽的地方》、《竹楼深处》。我坐在电脑前,思绪常被它牵走,飞到葫芦丝的故乡。
记得一首小诗这样说:
凡是遥远的地方,
对我们都是一种诱惑,
不是诱惑与美丽,
就是诱惑于传说。
云之南,真得很美。地壳运动造就的神奇石林,蓊郁的原始热带雨林覆盖的西双版纳,记录古老历史风刀霜剑刻下的神秘古城,距赤道最近的苍茫雪山,当然也有妩媚的形象大使阿诗玛、金花妹。
云之南,更有点数不尽的动人传说,像澜沧江边的翩翩蝴蝶,引人遐想,像滇池、洱海汩汩清流,高深莫测。然而,诱惑于我的都不是这些,是那悠扬的葫芦丝,因为我也曾有一把。
据说,葫芦丝最早流传于云南傣族、阿昌族、佤族和德昂等民族中,现在已传布于全国乃至世界。他音乐轻柔细腻,圆润质朴,极富表现力。无论谁,一踏上那溢满绿色、诗一样的土地,那曼妙的音乐就牵着你走,上傣家竹楼,钻凤尾竹林,不自觉地随之哼起“月光下的凤尾竹,轻柔美丽像绿色的雾,竹楼里的姑娘啊,光彩夺目像夜明珠……”它让你沉静,又让你神思飞扬。穿着长筒裙顶着竹篓的姑娘,窈窕的腰肢飘然在山坡上,是去对山歌,还是去会情郎,听那葫芦丝,它会告诉你。
葫芦丝传达的是爱情的心音,它绝对是为爱而吹奏的。傣族民间有这样一个传说:很久很久以前,一次山洪暴发,把一对热恋的青年男女冲散了。这位傣家小伙子没有犹豫,抱起一只大葫芦,闯过惊涛骇浪,救回自己的心上人,两人死死相依。忠贞不渝的爱情感动了葫芦发出美妙的乐声,顿时风平浪静,鲜花盛开,孔雀飞来展翅开屏,祝愿这对情侣吉祥幸福,从此葫芦丝便在傣族人家世代相传。
这月光,这葫芦丝,这爱恋,好不醉人呀。
关上电脑,移步窗前,听着那熟悉的葫芦丝,浮躁的心沉静下来,喧嚣的城市沉静下来。静静地听,听得静静的。这时我发现,葫芦丝不只是悠扬,委婉,似乎又多了几个忧郁、哀婉的音符。这音符让失恋的人肝肠寸断,让本就痛苦的人潸然泪下,让好心情的人心底滴血。
也是一个夏季的晚上,我徜徉在丽江的四方街,没有随朋友“排查”栉次鳞比的小店,也没去辨认刻在檐柱上的纳西文字,独自坐在木楼下的石阶上,听楼上飘出的葫芦丝,赏脚下的小桥流水,感受古城明亮而又沸腾的夜。黑色的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黑色的眼睛捕捉乐谱在清清溪水上跳动的频率,玉龙山滴下的血液,给古城注入了活力,装扮了秀雅,和所有的城市一样,古城也有不和谐的音符在跳跃。
眼前,霓虹闪烁的足浴中心门前,衣冠楚楚的先生和妖艳的小姐进进出出,他们趾高气昂,我真羡慕他们有一双高贵的脚。女人把男人的每个部位都看作是经济增长点,开发得淋漓尽致。女人看男人的脚比老中医看得透彻,他们确定的穴位也比中医学界定的准确。男人的每一双汗脚都比米兰香水更诱人,把门的小姐低头欢迎着形形色色的先生,不管他是刚从宝石捷里钻出,还是刚从三轮车上迈下腿,她看他们的脚都闪着金子般的光芒。就在她开门关门的霎那,门外,霓虹灯下,涌动着一群七八岁的孩子,他们手里提着一只小板凳,捏着一条抹布,也两眼发光地盯着每一双脚。他们看那脚像挂在店铺檐下的腌肉,像摆在课桌上的书本。
“叔叔,擦鞋吧,两块钱。”
“擦鞋吧,叔叔,两块钱。”
门里是阿鹏、金花,门外也是阿鹏、金花。他们都渴望那一双脚向自己伸来。
就在几个孩子同时抱住一双脚的时候,我为他们定格了:光鲜修长的腿,白皙润滑的皮肤,抖动的篷篷裙,脚下是几只脏兮兮的小手,同样脏兮兮的小脸,面面相觑地盯着一双打着X字带儿的拖鞋。如果艺术人生的主持人朱军在我身边,我会命令他:该起音乐了。果然,葫芦丝响起来了:“天边飞来金丝鸟……”
一个稍大一点的小女孩,有十来岁吧,窜到我跟前,伸手捂住了我的相机:“叔叔,别给我们曝光!有人会把我们送回山里的。”“有人送你们回家不好吗?”“那我们还要自己花钱买车票再回来,车票要一块五呢。”我只好发血誓:决不曝光。
曝光要送回山里,是那个凤尾竹摇曳的、像绿色的雾笼罩的美丽的地方吗?楼上传来的葫芦丝,你在诉说什么?
不曝光。
我也从包里掏出一把葫芦丝吹起来。可是,憋了半天气,也没出声,脚下的溪水都要堵塞了。
看过张艺谋的《千里走单骑》吗?那个对着镜头拉屎的小男孩,我似曾相识。他脖子上挂着几把葫芦丝,手里握着一簇玉兰花,每一枝玉兰花都用红线系着。“叔叔,买一支吧,五毛钱。戴上它,您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戴上它,您做生意,一夜暴富,谈恋爱,一夜搞定,当官一年连升三级……”他强行挂在我脖子上一支,“您戴上它,孩子准能考上清华北大。”我低头嗅了嗅,真的玉兰香气扑鼻,顿觉浑身爽然。我给了他十元钱,可他没找我钱,塞给我一把葫芦丝,他笑了,笑得比玉兰花灿烂。接着就是一群孩子围上来,我吹着葫芦丝逃开了。
这把葫芦丝,就在我的笔筒里插着,已经开裂,吹不出音符了。听着楼群里传出的悠悠乐声,我不知道那是姑娘还是小伙儿,你在诉说什么?
2006年1月
风花雪月
车子向滇西北疾驰,心里惦念着两个古城,大理、丽江。
曾经读武侠小说,当侠士们不想再打打杀杀了,便要到大理去,不知那是个什么所在。是看中了莽莽苍山幽幽洱海吗?是看中了蝴蝶泉的深僻吗?是看中了三塔的震慑力吗?原来这里是宁静和谐的南诏国。坐在洱海的游轮上,你用不着欣赏山水,看看金花妹妹的绣花包头就将大理尽收眼底了。
船头,白族姑娘那绣花包头就是大理四大名景。微风吹来,耳边雪白的缨穗随风飘飘洒洒,显现了下关的风;包头上绚丽多彩的花朵,代表了上关的花;顶端这白茸茸的丝头,远远看去就像苍山的雪;整个包头的形状就如洱海上的弯月一样的明丽动人。
如果在农历十五月明之夜泛舟洱海,其月格外的亮、格外的圆,其景令人心醉:水中,月圆如轮,浮光摇金;天空,玉镜高悬,清辉灿灿,从洱海中浴出。看着,看着,水天辉映,你竟分不清是天月掉海,还是海月升天。洱海月为什么如此明亮?科学的依据是:洱海水质特别纯净,透明度相当高;洱海海面尘埃较少,空气清新,使得水天相映,月光更加明亮。此外,洁白无瑕的苍山雪倒映在洱海中,与冰清玉洁的洱海月交相辉映,构成银苍玉洱的奇观。
洱海和苍山之间的坝子,是一个狭长形的冲积平原。南诏国时,在这一狭长地带北南两边各筑一座小城,扼守要冲,保卫王都的安全。北边的称龙首关,又称上关;南边的称龙尾关,即今下关。所谓上关花,是指上关“十里香奇树”,其花大如莲,年开数百朵,香气溢四方。后来,此花绝迹了。前些年,据说有人在苍山森林中又找到了它。下关风指西洱河谷吹入下关的风,终年不止,尤以冬春为盛。它几乎每天都在怒号,扫街穿巷,撩衣揭帽,使下关得到了“风城”的雅号。
白族人爱美,更爱自己的家乡,他们把山山水水绣在一顶包头上。难怪从他们的村落穿过时,家家门楣上都镶嵌着“风花雪月”字样的对联。“下关风,上关花,下关风吹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洱海月照苍山雪。”这是有代表性的一联。
大理古城一砖一石长满历史的苔藓,镶嵌着白族的追求。
“一水绕苍山,苍山抱古城”。大理古城已有1200年的历史,现存的大理古城是明朝初年复建。清一色的青瓦坡顶屋面,弹石与麻石相结合铺砌的街巷路面保存完好。建筑吸收了中原汉式民居以庭院为中心的组合方式,结合本地区气候、本民族生活方式和审美情趣,创造了“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六合同春”,走马转角楼等基本的平面形式;背靠苍山,面向洱海。安详恬淡。朴素而宁静,街边流淌着清澈的溪流,淌过青石铺就的小路一直通往小巷的深处,弹奏着一曲曲民风醇厚的小夜曲。
同是古城,丽江又铭刻着纳西族的文化。
丽江古城又名大研镇,始建于宋元,盛于明清,被誉为“东方威尼斯”。它是我国历史文化名城中唯一没有城墙的古城。据说,因为古代丽江世袭统治者姓木,如果筑城墙,就犹如木字加框而成“困”字,不吉利,他便按其印玺开头而建。小城是巧妙利用地形和流水的杰作,西有狮子山,北有旬山、金虹山,背西北面向东南,避开了雪山寒气,夏日西晒,接引东南暖风,藏风聚气,占尽地利之便,有“中国最科学的古建筑群布局”之誉。四方街为古城中心,从四方街四角延伸出四大主街,直通东南西北四郊,又从主街岔出许多街巷,如蛛网交错,往来畅便。街道全用五彩石铺砌,平坦洁净,晴不扬尘,雨不积水。几乎每条街道一侧都伴有潺潺流水。水边杨柳垂丝,柳下小桥座座,形成“家家流水,户户垂扬”的独特风貌。
我找到四方街已是万家灯火,正好遇上这里焰火晚会。四方街广场,焰火熊熊,纳西族男女和中外游客,围着篝火载歌载舞,自娱自乐。街边的小溪漂着河灯,小桥两边的木楼上青年男女畅饮对歌,今天似乎是他们的什么节日。我们自然游兴不减,街街巷巷直转到灯火阑珊时。
两座古城几乎在同一时代兴盛起来,又各具特色,完好地保存至今。白族和纳西族人保存下来的不仅是两座古城,是悠长的民族文化。设想如果在城市化建设中他们都拆掉盖起洋楼,谁还千里走单骑。丽江和大理都有新城,那在全国到处都可以见到。曾经读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不知其书名的内涵,看多了新建的城市,你就懂得,那楼房就是避风雨的房子,无论高矮,没了性格,没了文化。如同黄鹤楼,虽又用水泥堆起来了,可能永远不会被烧毁,可怎么看怎么别扭,复建没有和文化链接上。年代越久,看它越恶心。就像大理三塔,北京西客站、国家音乐厅。据古建修复的工匠们说,他们拆掉旧建筑是每块砖,每根木条、每片瓦都要编上号,里里外外都要照了像,这样重建时还对不上。北京饭店重建时,不会这么费力,一包炸药,齐活。
大理、丽江,风花雪月。
2005年7月
神农溪纤夫
原来我不知道长江边上还有个神农溪,也许它本来就没有什么名声。游人蜂涌而至,并非是三峡大坝的建成使这条只有一米深的溪流变成了水深30米的大河,而是它原本就很有名,它的形象大使是神农溪的纤夫。
神农溪是历史的隧道,绿色的走廊。船从长江钻进来,眼前山水一色,连偶尔投进的几束阳光都是绿的呢。站在甲板上看两岸栈道、悬棺、猴子洞、土家族村寨,险、秀、雄的风景令人连连嗟叹。静下心来你能听到匆匆赶路的诗仙停住脚步长吁:“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看到诗圣“一叶兰舟龙洞府,数间草屋野人家”的素描,感受到郭老“扁舟劳济渡,同志爱何浓”那种激情燃烧的游兴。
让我游兴大增的是一首首镶嵌在这原始氛围中的土家族民歌。土家族民风淳朴,情感丰富。民歌中很大比重都是情歌,有“十首民歌九情歌”之说,导游小姐一句句教唱的姐姐邀请情郎相会的歌,我还记得情郎的托词:今天我没得空啊,明天我要砍柴,后天再到姐姐家里来。委婉得体,彬彬有礼。导游的声音很有穿透力,洒在溪流上,让溪水响亮起来。在神农溪,掬一捧浪花就是一首情歌。
《求婚》是一首男女对唱的歌:
男:乌鸦怎能配凤凰,
鲜花怎插牛屎上。
自古养女攀富贵,
瓦罐作枕是空想。
女:哪有毛铁烧不红,
哪有棉花弹不绒。
哪有一锄挖成井,
冷水泡茶慢慢浓。
“冷水泡茶慢慢浓”给自卑的小伙子多少希望与思念呀。
土家族男女表达相思既委婉又火爆。
男:情妹园内一板墙,
苦瓜丝瓜种两行。
郎吃丝瓜思挂妹,
妹吃苦瓜苦想郎。
女:日想郎来夜想郎,
好比春蚕想嫩桑。
春蚕想桑日子短,
我想情哥日子长。
据说土家族对爱情的执著要数纤夫了。游轮行驶一个多小时,我们换乘一种叫“豌豆角”的小木船,开始漂流。“豌豆角”是我国目前依然沿用的三大最古老的水上交通工具之一,那两种是雅鲁藏布江上的牛皮筏,福建九曲溪上的小小竹排。我们这条木船上有六名船工,分坐船头船尾,水疾处他们控制船速和方向,水浅处他们就下水拉纤。
竹竿一点,有惊无险。小木船顺着湍急的清流窜了出去,船工挥舞着前艄后橹,潇洒自如,像是舞弄翰墨丹青。虽说无险,我们个个心里还是惶惶然。待到水流平缓处,他们不约而同唱起了情歌:
郎在高山栽杉树,
姐在河边栽金竹。
郎把杉树做担桶,
姐把金竹做桶箍,
情郎还要姐爱护。
歌声溅起溪流上朵朵浪花。曾经,纤夫是神农溪上一道靓丽的风景:原始、野趣、纯朴、憨厚,他们除了冬天穿着上衣外,其它季节全是裸体,穿裤子在水里妨碍操作,即便穿短裤,浸湿后反复摩擦很快就会损伤皮肤。虽然裸体不雅,但工作起来很方便。纤夫们心底纯净,遇有女人赶船,他们都背对着把他们接上船,送上岸,毫无邪念。今天由于游客增多,他们穿上了薄薄的短裤。黝黑的皮肤,矫健的身板,漂亮的肌肉,让人在急流险滩中有一种安全感。
歌声未落,六位船工鸭子般扑啦啦跳入水中,这是感觉到船底蹭到了水下的卵石,电影里、歌声里纤夫弓腰拉纤的情景出现在眼前。船上有人随即唱起来:
妹妹你坐船头,
哥哥在岸上走,
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我有些疑惑,纤绳荡悠悠,是否爱情也荡悠悠呢?他们猫腰拉纤,甚至两手抓着水中的石头往前曳,纤绳并不荡呀,如果纤绳荡悠悠,船就不走了。纤夫抓着石头往前曳的情景定格了。全船的人不在唱,都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自己“腐败”了,有人劝他们不要往前走了,划回去。他们却很执着:“这是我们的职业。”
难怪有个日本女画家,2001年来这里旅游,执意要嫁给一个纤夫。她被纤夫矫健的形体、发达漂亮的肌肉、动人的情歌所陶醉,可是那位纤夫已经有了妻儿,拒绝了画家的爱。但事情没有纤夫处理得那么简单,女画家回到日本终日闷闷不乐,就又“千里走单骑”,来到神农溪,要给纤夫家里几十万美元,让纤夫跟她回日本。几十万美元,纤夫要拉多少年纤,要拉多少条船?去日本?他也许还没出过巴东。太大的诱惑,但事情也没有画家处理得那么复杂,纤夫爱她的妻儿,纤夫爱他的神农溪,爱他的纤绳。依然猫腰拉纤养活妻儿,维持生计。画家只能望洋兴叹,她因此更爱那纤夫,至今未嫁。企盼被纤夫身体温热的神农溪水,流入长江,汇入大海。她站在海边,感受他的体温,听他的歌儿:郎在荆州府,姐在杨柳州;虽然隔得远,同天共日头。
也许,神农溪纤夫是最后的纤夫,三峡工程全部结束后,巴东段水位要涨至175米,他们拉纤的这段溪流也涨到几十米。可他们的思维是:水位上涨,每一条山沟都会被激活,他们继续向上开发旅游项目。
长江不枯,纤夫的歌声就不会断。
水越来越浅,几乎是在卵石缝隙中流了,但船还没到规定的终点,纤夫们更费力了。几乎是异口同声,他们哼起了船工号子:三尺白布,嗨哟!四两麻呀,嗬嗨!脚蹬石头,嗬嗨!手刨沙呀,嗨哟!光着身子,嗨哟!往上爬呀,嗨哟哟!往上爬呀,嗨哟,海哟哟……
随着响彻峡谷的号子,纤绳就是那跳跃的旋律,撩动的浪花就是闪亮的音符,歌唱着涌进了长江……
200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