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生的喜悦幽默与悲哀

人老以后，从前的事记得牢牢的，可是现在的事，回头便会忘得一干二净。妻子让我上街顺便带封信去发，回来后忽然想起，那封信还在口袋里，连“窝”也没挪。

昨晚，忽然想起那年去杭州写生的情景，同学们多高兴呀。列车上有一军人长得很帅，象现在说的那种帅哥。金同学的画兴勃然兴起，掏出纸笔勾画起来。哪知才画一半，“帅哥”不让他画了。

原先，那军人可能正看书中动人心弦处，没意识到，待看完后才忽然清醒。这个要画那个不让画，争急了，那军人信口说一句：“我是保密的”。他的幽默惹得同学们和近处的旅客全张开嘴笑了。

绿水青山，桃红柳绿，曲径古刹，亭台楼阁，大自然取之不尽画之不竭，同学们画兴盎然。

最难忘的是那天，天刚蒙蒙亮，囫囵吞下备好的面包后，背着画夹上山画日出。天空还是鱼肚白色。各人找定位置，便目不转睛地盯住天边，几乎是屏住呼吸等着那一刹那，怕它跑了。

天边开始现红了。一瞬间，太阳露脸了，红红地，软软地，像通红的蛋黄忽然从蛋壳中跳出来，微微的颤动着。它太快了，等不及画笔粘上颜料便蹦上了天空。后来，只好根据印象挥笔渲染。

我们都画了红色的太阳、红色的天空，画面却没有太阳的烁烁光感。陈同学很不一般，太阳处理成白色，天空是红的，反而表现出来一片火热的日出气氛。

文革那年报纸上批判一句诗：“太阳圆圆像面锣”。此诗当然毫无诗意，可人家无限上纲，说作者居心叵测诬蔑伟大的领袖。

看报纸后我突然联想，那一年对领袖的迷信还没有到那般高度，否则，陈同学把“红太阳”画成了“白太阳”，岂不又是一条罪状，更有人要“诛之”“讨之”，雪上加霜、落井下石了。 

初升的太阳真美，像温柔娇羞的少女，绵绵地、柔柔地，圆圆的，红红的，暖暖的，人人喜欢。那个早晨还有些阴冷，我龟缩着身子。日上三竿风露消，身上便渐渐暖和起来。清晨的太阳一裸脸，身上更加暖和起来。初升的太阳真好，不仅美丽，还给人们带来温暖。

可是一旦日登中天，便变得盛气凌人，照得人眼睛也不敢张开来，火烧火燎得头上冒汗，身上瘙痒，脑袋昏胀。尤其画水彩画很难，才把水铺到画纸上去，瞬间，便已经焦干焦干。

老师看到同学们把一张张画贴在墙上，便也不觉技痒。于是也架起画架大笔挥洒。有位老师年纪较大，是早年的画风。老先生没赶上50年代“一边倒”学俄罗斯时尚，依然如故，随意潇洒。

老人兴致未了，便有数人上前，讨问、询问、盘问、追问、质问……老先生倒也泰然，操着四川普通话一一作答。那些年轻仔子都说不过他，但又想不通，觉得不符合无产阶级和社会主义原则，便偷偷地在他画框背后贴了张纸条：“毛刷派大师，三分钟学会，五分钟一张”，挖苦讽刺他。老先生淡泊也。

现在的画风开放，抽象派、现代派、行为艺术……任天马行空，由笔墨挥洒，听天机催格律。当时是那样的井蛙观天。回忆时，喜悦，幽默，悲哀耶?

青山绿水画多了也会腻，就像吃多了荤腥想改换吃吃萝卜青菜豆腐。

有同学看中一处破旧农舍，一定是欣赏其破旧中的韵律美和节奏比例光影变化的美。可没等开始，正在斟酌构图布局时便有人过来干涉：那么多的旖旎风景不画，画我们的破烂，岂不是给新中国抹黑！

还有同学看中路边小庙的红墙绿瓦、竹影婆娑，竟没注意到是个派出所。于是画了一半便有人过来于涉，干涉的人咬定说，那是个军政要地；老师帮讲道理也没用，同学只好留下半幅画的遗憾。心里不通，千万人众目睽睽处，居然也有如此重要的战略机密？

画画这种“雕虫小技”，也居然会有那么多的麻烦事，难怪人体画会发生了那么可怕的风波。女大师潘玉良初入学时，遭报纸攻击，画室让人砸得乱七八糟。那还是青天白日旗年代的悲剧。

不料，五星红旗下也发生过如此事件，而且更加惊心动魄，更加令人胆战心惊。

派出所的人要进某校画室检查，说怀疑画室内“有伤风化”。不让他们入内检查，老师便被抓了起来。如此荒唐的笑话，恐怕世界上也难听到。如果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有知，大慨会大惊失色，又同情他们的远方同行们，怎么会如此倒霉。

老祖宗程颐和朱熹却要非常高兴，会大呼特呼“吾皇万岁万万岁”，他们高兴呵，孝子贤孙们有出息，坚决捍卫了程朱理念！

据说这事一直闹到最高领导层，于是“老人家”费神，百忙中抽时间作了批示：“艺术科学所必要的”。

后来在一次旅途中听说，其实那次抓人的事是误会，因为老师太呆板，太不能通权达变。如果同意他们进去亲自察看察看，知道不过是画了个裸着的人，就一定不会有那般风波了。

他们为什么便那么看重自已的眼晴，只要他们过目便不算伤风化。现在处处画室林立，若还按那老谱，都得他们亲自过目，岂不要害得他们天天心里嘣嘣跳，鲜血在脆弱的血管里奔腾。

某国一老人天天去裸体浴场“观光”，以致患了心脏病而起诉浴场，要求赔偿损失。如此“过目”的人多了，若是有人也得了心脏病，赔偿损失该谁掏钱买单？

这许多画画的事，岂不是喜悦，幽默，而又悲哀！

                            （根据书信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