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菊花
上小学的时候,自家的院子里有一个小花坛,母亲在花坛里种了几种花,有芍药,有月季,另外也种几种时令花。那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花坛,只是在窗前的压水井旁边,用砖头简单地围了一个椭圆,半人多高,两米多长,一米多宽,主要是怕鸡、鸭、鹅、兔子这样的家禽把花糟蹋了。
有一天,母亲赶集回来,从姥姥家挖来几棵菊花,栽进了花坛的地上,我并不知道那是菊花,以为是端午节从河边折来插到房檐下的艾草,只见粗壮的主干和碧绿的叶子,并不见花,也没有艾草那种怪怪的气味,就不再注意它。春天只关注芍药,夏天只关注月季,菊花在一边默默地生长着,主干始终挺拔,叶子始终碧绿。我时常给花浇水,芍药长得很旺盛,开花时花头很大,有艳红和纯白两种,常引来蜜蜂和蝴蝶。我知道蜜蜂是来采蜜的,它钻进花蕊中央,让毛茸茸的爪子和身子都沾满了花粉,回到蜂巢,酿造蜂蜜。对于色彩斑斓的蝴蝶的到来却不知为何,也许蝴蝶天生就爱花吧。看它翩翩起舞样子,真想把它捉来看个究竟,可就在一伸手之际,蝴蝶已飞过院墙,飘飘然飞入了邻家小妹的家中。
芍药花期很短,感觉到刚刚完全开放就开始败了,幸好还有月季花又接着开,花朵是红艳艳的,花香浓郁,一开就是一树,十七八朵,四五个月的花期,从不间断。如果遇上刮风下雨,花坛里会落满凋谢的花瓣,虽然有些惋惜,但并不觉得心痛,因为月季的枝头还长着很多花蕾,这些花蕾很快就会开放。到了秋天,花坛里的花该开得都开过了,只剩下菊花刚搭起几个花苞。放学回家后常到花坛前观看菊花,发现菊花的花苞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天天变大,渐渐地露出了黄色的花丝,等到它完全盛开,竟大如手掌,有六七朵大花,金灿灿的,如同黄绸缎,我和母亲都特别地喜欢。
到了深秋,一场霜露一场寒,所有树的叶子已经落尽,花坛里的月季花开始凋零,叶子也被霜打蔫了,缩卷着,像是风一吹就会掉下来。其它花均已经枯萎,只有菊花傲然挺立,独自怒放寒秋,让我惊喜不已。从此,我开始喜欢上了菊花。
重阳节后的那天早晨,我被寒风冻醒,起床后推开房门,发现院子里一片银白,原来是昨天夜里下了一场不小的雪。雪覆盖了房前屋后,房顶墙头,连树枝上都落满了雪,我踩着雪急忙走到花坛跟前,花坛里已经找不到绿色,全被厚厚的积雪盖住,我心痛地抖落了菊花上面的雪,花朵依旧鲜艳,花瓣依旧金黄,只是因为上面结一层雪融化后的冰水,变得晶莹剔透。我非常伤心,认为菊花已经被冻死,就喊来母亲,抱怨她没有把菊花挪到屋里来。显然,我的抱怨过于草率,那菊花是种在地上的,并不在花盆里,根本就无法移动。母亲不怪我,用她粗糙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安慰我说,菊花是不会冻死的,它本性耐寒,春天到来的时候,还会从地里重新发芽,到明年秋天还会开出美丽的花来。我听后才放心地点点头。
之后,菊花开始枯萎了,但菊花的干依旧立着,叶子缩卷着附在上面,花瓣干瘪了,依然挂在枝头。在冬季的几场雪中,我依旧能看到它埋在雪里的身影。直到来年春天,解冻了,母亲收拾花坛的时候,才拔掉菊花的残枝。“菊残犹有傲霜枝”,许多年之后,每当读到苏东坡这首赞美菊花的诗句,就会想起童年时园子里那些挺立在雪中的残菊。
后来我才发现,在清除掉没有完全腐烂的落叶下面,露出了八九个淡绿色的嫩芽,母亲说,这就去年那棵菊花。
菊花就这样,年复一年,发芽开花,宝寒凝香,笑傲秋霜,并且分出了更多棵,几乎把花坛都占满了。一到秋天,金灿灿的花朵开满了花坛,招来了赏花人的赞美与羡慕,也成了我和母亲的骄傲。邻居家有喜欢菊花的,就在春天或者夏天待菊花长高的时候,来花坛里挖走几棵,移栽到自家的院子或是花盆里,当年就可以欣赏到盛开的菊花了。
长大后,我到外地求学的第二年秋天,母亲因病重住院,特别挂念我,家里人不得不打电报告诉我,我匆匆忙忙从北京赶到老家的医院看望母亲。见到母亲,我禁不住泪流满面,跪在床前嚎啕大哭。母亲的头发比以前更白了,脸色也不好看,她看到我的时候痛苦的脸上流露出笑容,拉着我的手,不住地安慰我,亲切地问我在外边的生活。也许是见到了儿子的原因,过了两天病情就转好,并要求出院。我陪着母亲回到家,当父亲推开院门的时候,一股清香扑面而来,迎接我们的是院子里的那些金黄色怒放着的菊花。由于院子里不再养家禽,花坛早已经折掉,院子里的花便无拘无束,比以前开得更精神。
由于工作原因,我不得不离开母亲,回到北京。临走时,母亲送我出大门口,我特意往院子里瞥了几眼,那院子里的菊花正在秋风中摇曳,像是对我告别。
第二年冬天,大年三十的晚上,母亲因病去逝。令我不解的是,院子里母亲曾经亲手种下的菊花,竟然离奇地死了!父亲说不知道什么原因,以为这年冬天更加寒冷,春天比往年来的也晚,但直到夏天,菊花都没有从地里长出来。
十年后的一个秋天,我回到故乡,前往村前那座丘陵,去给母亲上坟。通往墓地的乡间小路两旁,开满了淡黄色的野菊花,花朵有硬币般大小,花瓣均匀地围着花盘,每棵上有那么五六朵,像小小的纸做的风车,散发着清香。越到丘陵的松林深处,越能见到更多的野菊,越能闻到浓郁的花香,林间草从,坡上坡下,一簇一簇,密密匝匝,重重叠叠,漫山遍野,在秋风里,在阳光下,肆无忌惮地自由自在地竟放。这些大地的小精灵,盛开着的小生命,如铺展开的菊花毯子,一直铺展到母亲的坟前。在突起的坟头之上,竟然也长着几株野菊花,淡黄色的小花在风中舞动,花香飘向四方。
2008-9-20于超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