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轻时很少想起母亲,老了以后想得越来越多。把瓷像挂在房里时常看看,母亲走路、说话,包括骂他时的样子还依稀可见。
母亲没打过他,也很少骂他。他从小胆小顺从,板板脸就足够教训他。
母亲上过新学,念了初师,能干又勤奋节俭,学古人“早起三朝当一工,常余一勺成千钟”。严格律己也严格待人,难得大声嚷嚷,凡事以身作则,所以家里包括店里的人都听她的,尊严的婆婆只好不吭声的让三分。
母亲生意上很忙,把孩子等“小事”交婆婆管,如做生意的算盘口诀“一推六二五”;自己一心一意管生意上的事。婆婆当仁不让,一派“舍我其谁”。
儿媳才进门时也归婆婆管。店越开越大,越来越红火,管事又井井有条,大家都服她,所做的事便由不得婆婆插手。婆婆也不好说什么。
有时夫妻商量生意上的事,婆婆插不上嘴满心的不高兴。婆婆插嘴时媳妇听而不闻、不置可否,儿子不得不说一句:“生意上的事老人家不懂”。婆婆好不痛快,不怪儿子而怪儿媳,觉得儿子怕老婆。日积月累便潜伏了危机,终于酿成一场灾难。
母亲突然去世震动很大,如同一根顶梁柱塌了;父亲一木难支、孤掌难鸣,失去的不仅仅是二十余年伴侣,还是生意上的左膀右臂。
鬼子侵华那年父亲去外埠进货,困在日占区回不了家。“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母亲日日食卧不宁,日夜盼望有意外的敲门声。他天天随母亲去汽车站迎候,明知道迎不着也天天去,眼巴巴的望能得到一个意外的惊喜。
那时没有汽车站,坐在公路旁的石或草地上,偶闻远处轰隆声和笛笛声,或看见尘埃滚滚,便一刹那的高兴,快站起来等待汽车近前。一个下车不是便盼望下一个,又一个下车的不是便又又盼下一个……日日望眼欲穿,守到日薄西山,才垂头丧气踏弯弯曲曲的鹅卵石路回屋。
晚上,母亲一手牵着他一手提着马灯,一起踏陡坡去电报局发电报。可是一次次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电报局是一个小屋,柜台隔着木板墙,板墙上有围栏,围栏中间有个小窗口。母亲小心翼翼的填上电文的一个个字递进去,交钱后又一手牵着他,一手打着伞或提着马灯,踏鹅卵石路回家,路上一句话也不说。
有时他在电报局门外等妈妈。电线杆上有嗡嗡的响声,他很好奇,把耳朵贴紧电线杆,声音便特别大。门外有时还有细长条的电报纸,纸上有点点线线,他不知道是什么,人家说是电文,要说的话都在那点点线线里。他常捡电报纸回家玩。
此后母亲再不让父亲外出办货,她自己走南闯北。不论风霜雨露,自己去闯荡大商埠,成了“夫主内妻主外”。
她不仅仅去进货,还顺带看看大城市的生意怎么做。店里搞大减价和赠送,包装纸印上招牌和经营业务就是从大城市学来的。他哥哥会木刻,画样子自己刻,他则帮着一张张印。
母亲还从外地学来店服,每人一套,老板娘也一样穿。吃饭是围坐着店堂中间的一张大圆桌,老板老板娘也一起吃。搞卫生是她领头,所以大家都不好意思不卖力。
她的威望逐渐高了起来,事事是她做主,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天天向婆婆“早请示晚汇报”,于是埋下更深层的婆媳危机。
那悲痛的日子里,整天是锡号角和锣鼓嗷嗷哐哐的惊恐声,唢呐嘀嘀嗒嗒的凄凉声,木鱼笃笃笃的沉闷声……他边望着瓷像上的事迹边回忆母亲。
父亲的朋友,一老秀才以《幻影》为题,沉痛的为他母亲的遗像题词:
受性得阳刚,不做妇女态。
学识佐阿夫,模范新时代。
身為纪纲仆,混入行商队。
朝广暮沪滨,何嫌道途碍。
膝下训諸儿,严厉无少貸。
果然各成材,人事不堕废。
辛劳发奇疾,宁为美玉碎。
吁嗟夫!
觌玆幻影人何在?我叹天公真愦愦!
他父亲也以《幻影》为题为母亲的遗像作词:
少受女学,柔剂以刚;來归我后,兒女成行。
家庭学校,教育多方;商业奔走,实賴贊襄。
我事未了,卿去太忙;春秋卌载,梦等黃粱。
深闺对月,黯然神伤;仪型宛在,兒辈思量。
那天下午他正在教室,店里的人在教室外把叫出来一起回去的。他从学校赶回家,见母亲安详的躺着,周围许多妇女在嚎哭。他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这样离开大家;后来才理解,她是觉得离开好,急流勇退。去“西方静土极乐世界”,何必留在是是非非、吵吵杂杂的尘世间。
母亲眼里没有泪水,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没有泪水。后来他又知道了“不自由勿宁死”的理念。母亲是想:一心一意为这个家辛苦奔忙、呕心沥血,竟得不到理解。婆婆尽找岔子,丈夫又不敢公然维护,还有什么意思。人生来去匆匆,“生如寄、死如归”,宁愿一了百了,“生则等闲死也得,拟将何事奈吾何!”
他儿时不谙世事,只是心情沉重,没为母亲泪水滂沱。近些年来常想起母亲,母亲仙逝五十八周年时,曾仿效那位老秀才的格式为母亲遗像作词纪念:
慈尊仙逝五八载,壮业桑田瞬沧海。
父兄辛劳亦西去,姐弟相携共缅怀。
長孙姐弟奋上海,小孙涉洋蹊徑开。
孫女弘图就英才,外孫仨各展風采。
于嗟夫
慈亲少小女学子,助夫立业闯商海。
政治風云急幻变,嘔心沥血本不碍。
婆母无端恁寻衅,拼玉碎春秋卌载。
呜呼!
兒孙代代真情記,睹先容继往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