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当地的一个老故事了，多少年的老故事了……

    在讲这个故事之前，先让我来给你考究考究有名的革命歌曲《八月桂花遍地开》的渊源吧。在我们当地，人们颇爱种植桂树，房前屋后，随处可见，而且村中村头到处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桂树林，桂树是人们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八月桂花遍地开》的曲调，其实最早便是我们当地的民间小调。这个小调原来只有调子，适用于竹笛等民间乐器演奏，曲调优美、欢快而抒情。后来，人们又渐渐给这个小调加上了不同版本的歌词，内容大都是庆祝丰收、歌唱幸福生活的，由于历史原因，今已不可考。后来到了抗战时期，我们伟大的革命队伍途经我们当地时听到了这个小调，觉得甚是不错，于是便改词换意，使这个小调的面貌焕然一新。这，便是我们现在的这个版本的《八月桂花遍地开》。这首歌曲考究完毕，让我们还是回到它最初所处的年代，也就是我所要讲的这个故事所发生的年代吧。那时候，中秋前后的那段日子是我们当地一年中最为喜庆、浪漫的时光。那时候粮食丰收，桂花开放，而中秋佳节又恰巧赶在此时到来，你说谁心里能不高兴呢？于是，中秋前后的好些日子里人们便用扭秧歌、说书、唱大戏等方式来庆祝丰收和中秋佳节。在这些庆贺的节目中，当然少不了这《八月桂花遍地开》。吹奏也好，演唱也罢，都是那么地优美、欢快而喜庆。在那些喜庆的日子里，整个村庄始终飘荡着浓浓的桂花香。那桂花香香中夹甜，飘飘荡荡，浸进人们生活和心中的每一个角落……

    而我所要讲的这个故事，这个旧时的爱情故事，便是在这八月，在这浓浓的桂花香中发生的。在九年前奶奶给我讲这个故事之前，对于《八月桂花遍地开》这个曲调，从小到大，我的印象一直是极为喜庆和欢快的。然而自从听奶奶讲了这个故事之后，每每再听到这个曲调，我的心情不再是喜庆和欢快，而是变得格外的悲凉而沉重。有时候，我倒是后悔起听奶奶讲这个故事了。不过，事已至此，我也便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就像我们的命运，该反抗的时候我们必须得反抗，但该接受的时候，我们也得学会坦然接受。好了，废话少说，言归正传，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把这个真实的故事讲给你听吧……

    这个故事，发生在清朝末年……

    我们赵庄向来以赵姓为主，偌大的一个村庄几乎全是姓赵的人家。不过也有三两个其他的小姓，邹家便是其中一个。开当铺的赵老爷家和做布匹生意的邹老爷家是格外要好的街坊，两家之间只隔着一座久已闲置的荒院子。这荒院子没屋没房，只种着一片茂盛的桂树林。邹家唯一的女儿红绣从小长得漂亮、伶俐，人见人爱。曾有一位算命先生路过邹家门前，见到这小小的红绣，不由一惊：“这不是西施再现么？”而后扬长而去。赵家也只有一个儿子，名叫学长，从小长得清秀、聪颖，谁见了都说这孩子将来肯定是块读书的料。学长比红绣小三岁，然而两人却是青梅竹马的一对。这么说吧，除了吃饭和睡觉的时候两个人不在一起，其余时间几乎都是要在一起的。而常常，大人们看两个孩子在一起玩得开心，到了吃饭时间也便会留住另一个孩子一块吃。于是，这吃饭时间也是常常在一起的。两家大人看在眼里，明在心里，都明白这俩孩子恐怕是老天配就的一对有情夫妻，于是两家关系便在这要好之上又平添了一层未挑明的亲家之情。虽然红绣比学长大三岁，可俗话又说了，女大三，抱金砖，这倒成不了什么障碍。而这样的亲事对于只有一个女儿的邹家来说，恐怕是早就希望如此的了。于是，这小小的姐弟俩便在一起，在两家后院的桂树林里一天天地长大起来……

    而随着红绣一天天长大，那算命先生的话也应验了。这红绣，果真成了我们当地最漂亮的女子。许多富家子弟托媒婆来红绣家提亲，却都一个个碰壁而归。再后来，那些富家子弟和媒婆们识趣，也便不再来白跑腿了。是的，外人们也都渐渐知道，在红绣的心里，只有学长一个人……

    红绣十六岁那年，在那桂花飘香的日子里，在学长家后院的桂树下，红绣将自己的一对龙凤玉镯中的那只龙镯子送给了学长。而学长，也第一次亲吻了红绣……

    红绣十七岁那年，在那桂花开遍的日子里，在自己家后院的桂树下，红绣将自己精心刺就的一幅鸳鸯绣送给了学长……

    红绣十八岁那年，在那桂花怒放的日子里，在自己家后院的桂树丛里，在透过桂树的下午的碎碎的阳光下，红绣将自己的身子给了学长……

    女到十八，便到了出嫁的年龄，然而因为学长比红绣小三岁，红绣便需要再等上学长几年。两家大人都知道这俩孩子是必然的一对，也便没有急于提亲。而自从红绣将自己给了学长，红绣便开始用心地做起两人成亲用的新衣来。整个秋冬天，红绣自己东问西学，一天又一天，硬是一针一针地把两人的新衣给做了出来。新娘嫁衣鲜艳的大红，新郎婚服上红下青，鲜艳、漂亮而喜庆。红绣将自己亲手做的两人的新衣放在自己衣柜的最下面，细心地压了一层又一层。关上衣柜，靠在衣柜上，红绣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想象着和学长成亲那天的幸福情景……

    就在这细腻而美好的期盼之中，红绣跨进了十九岁的门槛……

    在所有人看来，这红绣和学长恐怕就是这人世间天造地设的最幸福的一对夫妻了，可老天却偏偏不成全这对鸳鸯夫妻，就在这年桂花飘香的时节，邹家出事了。由于动荡的世道和经济状况，邹老爷的布匹生意在外赔了个血本无归、负债累累，眼看着邹家被逼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邹家的天塌了下来，红绣的天也塌了下来。眼看着邹家遭到了灭顶之灾，赵家当然不能不管不问。虽然两个孩子还没成亲，但在感情上两家却已和亲家没什么两样。然而，邹家的窟窿实在是太大了，不管学长怎么肯求怎么闹，不管赵家怎么倾力相助，填上去，却都只能是杯水车薪。无比绝望的邹老爷站在院子中央涕泪交加地仰天长叹道：“老天呀，你这是要灭我们邹家呀……”

    就在这邹家无路可走绝望到顶点的时候，这天深夜，张寨最有势力的张家的老管家挑着一盏灯笼悄悄跨进了邹家的大门。在一盏安静得有些死寂的油灯下，老管家压低声音细细地向邹老爷说明了来意。邹老爷听完，脸上现出无限的悲愁，久久地一语不发。老管家静静地看着邹老爷，见他一时难以定夺，于是便起身告辞道：“邹老爷，您三思，明儿个这个时候我再过来，我就先告辞了……”

    原来，张家的老管家是来给红绣“提亲”的。张寨在赵庄的西南方向，离赵庄有八九里远。这老管家所在的张家也是做布匹生意的，势力不仅在本村是最强的，在我们当地也是出了名的。然而三年前，张家唯一的纨袴儿子张得福却患上了肺痨，终年养在家中。在我们当地，旧时向来就有“冲喜”这么一个习俗，就是谁家里有人病重时，便要用迎娶新娘等喜事来驱邪除祟，用喜气来冲走霉气，希望这样能使病人转危为安。尽管常常大势难挽，然而这一习俗却始终有着旺盛的生命力。早在三年前张得福患病之初，张家便费尽周折为这唯一的命根子找过冲喜的女子，但却没有找到。后来一直断断续续地找了三年，却仍然是一无所获。老管家曾向张老爷出过一个主意，说不如到窖子里去找一个过来吧，远远地到外地的窖子里去找，本地人是不会知道的。张老爷一听急了：“婊子？这是冲病呢还是带病呢？亏你也想得出来！”于是，冲喜这事便一直搁到了现在。而今，邹家出了事，于是，冲喜这事便又峰回路转了……

    愁苦的邹老爷枯坐在油灯下，一声接一声地长声叹息，痛苦万分。良久，他艰难地站起身来，颤巍巍地走进了卧房。不一会，从卧房里传出邹太太失声的悲泣声。邹老爷淌着热泪，踉跄地走到红绣的房门前，犹豫再三，还是无奈地敲响了房门。房门立刻“吱呀”一声开了，快得让邹老爷有些吃惊。红绣站在邹老爷面前，脸上是哭尽之后的死一般的平静。红绣用沙哑而平静的声音对邹老爷说：“爹，您别为难，我嫁张得福……”邹老爷一把抱住红绣，再也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良久，邹老爷抑制住悲泣，将红绣扶到床头坐下，用他那苍老而无奈的声音对红绣说：“绣啊，我和你娘都知道你的心，都不愿意这样啊，可眼下能救咱们邹家的，只有张家呀……人都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可现在在你手里握着的，是咱邹家全家人的命啊……”说着，邹老爷又痛哭起来，良久才又止住对红绣说：“绣啊，爹知道你委屈，你要是不愿意，爹不强求你……”说完，邹老爷长叹一声向门外走去。红绣的脸上依旧是死一般的平静，她依旧用沙哑而平静的声音对邹老爷说道：“爹，我嫁……”邹老爷在门口一定，闭上眼睛，两行热泪倾泄而下……

    几天以后，在中秋节的前两天，也就是旧历八月十三这一天，邹家家中张红结彩、乐声高奏、人头攒动，邹家小姐邹红绣就要出嫁到张寨的张家了。这几天来，红绣依旧是死一般地平静，水米不进，不说一句话。当血一般鲜红的红盖头盖上红绣的头时，红绣突然感到一种异常沉重的压抑，这压抑使她头晕目眩、呼吸急促甚至窒息，然而红绣却强忍着挺了过来。当红绣被扶着跨进花轿的时候，红绣没有回头……

    当轿夫们抬着鲜红的花轿在浓浓的桂花香中渐渐走出赵庄村头的时候，红绣静静地扯下了红盖头。在高高吹奏着的迎亲曲中，红绣掏出那包早已准备好的砒霜，静静地将它一层层地打开。望着鲜红的红纸中那撮儿白色的粉末儿，红绣死一般平静的脸上现出了无限的悲哀、绝望与无奈。红绣多么想一口把它吞下去了却了自己无法操纵的命运，然而那天夜里爹对她说的话却回响在她的耳边。什么叫绝望，什么叫无奈，恐怕只有此时的红绣才是体会得最深刻的吧。红绣呆呆地望着那包砒霜，痛苦而艰难地抉择着……

    不知不觉的，迎亲的队伍已到了张寨村口。红绣将那包砒霜包好，重又小心地送进衣袋里，然后盖上红盖头，接受了老天给她安排的命运……

    而这几天对于学长来说，更是绝望到了生命的尽头。自从那天夜里张家的老管家去过邹家之后，他和红绣便再也没有见过面。在学长刚刚听到红绣要嫁到张家冲喜的时候，差点没有吐血而死。无边的绝望将学长重重包围，使他没有了一丝活下去的念想。就在红绣出嫁的这天夜里，学长在独自喝醉之后，将一包砒霜倾进酒杯，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所幸的是，因为发现、抢救得及时，学长的命总算给保住了。然而，学长却被毒傻了，废了……

    邹家和张家成了亲家。邹家在张家的帮助下渡过了难关。既是亲家，则多多少少总是有那么一分情意的。人情上，两家之间彼此都多了一点点温暖。生意上，张家少不了要帮助邹家。再后来，张家干脆和邹家一起做起生意来……

    在红绣嫁到张家九个月后，红绣的“丈夫”，张家唯一的血脉张得福入了土。而红绣，则继续留在张家守寡……

    在这人世间，在这乱世之中，人对自己的命运是多么地难以把握。就在这年的秋天，就在桂花飘香的浪漫时节里，张老爷、邹老爷和两位太太在省城做生意时遇到了战乱，全部丧命。许多天后一个词传到赵庄，叫作“辛亥革命”……

    办理完丧事后，红绣处理完两家所有的后事，解散两家所有的佣人，然后锁上张家的大门，一个人平静地走回到赵庄自己的家中。红绣从自己的衣柜里找出那套自己亲手做的准备和学长成亲时用的新衣，并排放到床上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抱起给学长做的婚服来到了学长面前。傻了的学长躺在躺椅上呆呆地望着前方，那双呆滞的眼睛浅得像纸，却又深得像井。红绣将崭新的婚服放到学长面前，噙着眼泪对学长说：“学长，若是老天有眼，若是咱俩有缘，下辈子咱俩再做夫妻……”

    在邹家，在红绣的闺房里，在从远处传来的《八月桂花遍地开》的欢快的竹笛曲中，身穿大红嫁衣的红绣的尸体静静地悬在房梁上，一动不动，一如她扳不动的命运……

    九年之后，废人赵学长躺在躺椅上睁着眼睛静静地停止了呼吸，享年二十六岁。那时候，赵庄桂花怒放，十里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