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隔几天,春上领回了一个小男孩。
一个脸和手都冻得长了冻疮的蒙古族小男孩。
小男孩被春上安置在自己的屋中,春上给他洗了澡,换上了新衣服,还告诉厨房给他单独做了肉吃。
听说这个男孩子是春上在大雪窝里捡来的,眼见就要冻死了。
那以后这个男孩子就跟着春上,孩子把春上当成了亲人,亦步亦趋,就是见着同族的喇嘛们也是缩着脖子往春上的身后躲。
看起来春上对那孩子也很上心,每天都和他一个桌子吃饭。
麻子透过窗户观察着这个孩子,也观察着春上。他看见春上给那孩子夹菜,看见春上给那孩子亲自理发,看见早晨起来的时候带那孩子出去遛弯。
有一天,那孩子在寺庙的院子里玩,他右手提根棍子,左手提一根绳,绳的下端是一只被栓住的麻雀,那麻雀倒置着,正张开翅膀无望地扑棱着。
孩子用那棍子一会打一下麻雀,麻雀便惊慌失措地来回扑腾着,躲闪着孩子的棍子。
看那麻雀来回痛苦地躲闪,孩子便开心地笑。
当麻雀停下来的时候,孩子又打。
这情景被楼上的春上看见了,他立刻顺着台阶跑下去,严肃地阻止了孩子的动作。
孩子第一次挨春上的批评,撅着嘴巴不高兴。
麻子看见春上弯下腰去,一边将鸟腿上的绳子解开,一边和孩子说着什么。
春上很耐心的样子,孩子点了点头,把手上的棍子扔了。
春上将那麻雀放在孩子手上,然后指了指蓝天。
孩子扬起头看看天空,然后向上一扬手,麻雀便扑棱棱地飞向了天空。
春上和孩子都温暖地笑了,麻子的心跟着动了一下子。
第二天,春上约麻子一起出去走走,麻子莫名其妙地答应了。
(六)
哈莫倒在了床上,那以后再也没起来过。
当然了,假如没有吉雅给他抓药吃,尽心尽意地服侍他,他早入土为安了。
哈莫大小便失禁,吉雅不停地替换尿布;哈莫便秘,吉雅就用手一点点给他抠出来。
吉雅每天早晚都用放凉了的开水给哈莫擦身子、洗脚,一天晚上要起来五六次为哈莫接尿、接便。怕哈莫着凉,她用牛皮做了两个热水袋子装满了滚烫的热水轮流塞在他的被窝里;喂饭、修胡子,剪头发更别提。为了不让哈莫生褥疮,每天还要给他翻身、擦洗好几次。干活的时候怕哈莫在家憋闷,吉雅把他扛到门前的勒勒车上,让他看着自己做活。
吉雅在做这些活的时候,嘴巴里一直没有停止过诵经:喇嘛拉加森企屋,桑记拉加森企屋……
其实哈莫身上的伤痕早已经没有了,哈莫不能动的原因用现在的医学解释可能是挨打的时候忽然脑血管出了问题,得了脑血栓致使下肢瘫痪了,又加上他嗜酒如命,肯定是有一些早就存在的一些病潜伏在他的身上,只是借着日本人那几皮靴爆发出来而已。
吉雅一边诵着经,一边侍奉着哈莫,日子就这样像流水一样的过去。
放在吉雅心头上还有一件大事,就是麻子和乌恩怎么样了?
吉雅曾经骑着马到麻子呆的那个庙里找过,但没找到,庙里的人说,麻子被日本人带走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吉雅又跑到乌恩的寺院去找老二乌恩,但那里的人说那达慕的第二天乌恩走了,至于上了哪里小喇嘛们也说不知道。
吉雅的心掉进了万丈深渊。
难道,两个儿子都被日本人害了。
吉雅哭啊,她哭完了诵经,诵经完了又哭。
她不恨日本人,谁让自己的儿子偷了东西。
以前她曾听哈莫说过这样的话:日本人来了,日子就不安生了。
可日本人到底恶到什么程度,吉雅一概不了解。她只知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你对他好,他就会对你好,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她在心里只怨恨哈莫,是哈莫把麻子悄悄送回的宝贝偷出去换酒喝。吉雅也恨自己,恨自己没有把那个宝贝藏好,当初自己应该埋到地下的,就像有人家用坛子装金子埋到地下3尺一样,应该是这样的,可自己却只藏在了香炉下的柜子里,家里就那么几个地方,还有什么地方能瞒得住那个酒鬼。而自己在那个晚上以后几乎忘记了那个宝贝,没再经管它。
罪过啊,罪过!
1941年的深冬如期而至!
雪花漫天盖地地飘着,湖泊,山林,草地都被厚厚的积雪盖住,牛羊马都被圈在了圈里,因为缺少草料而呜呜地叫着,寻食的鸦雀在天空中绝望地盘旋着,来自西伯利亚的狂风怒吼着蛮横地掀起一阵阵白色的旋窝在天地间旋转……
草原的夜冷的倒下一杯滚烫的奶茶瞬间就变成凉水。
蒙古包里,炉子上烧着的奶茶已经开了,咕嘟咕嘟地响着,壶嘴里向外嘶嘶地冒着热气。
蒙古包顶上到处都结满了霜花。
虽然生着旺旺的炉火,但这个家仍然透骨的寒冷。
哈莫的饭量在日渐地减少,眼窝也日益地深陷,没有了酒的滋润,他的生命在渐渐地枯竭。
吉雅给哈莫倒了一壶奶茶,坐在一边用一个羹匙喂他。
但哈莫没有喝。吉雅将木碗重重地放下:不是要喝吗?怎么又不喝了,你想折腾死我啊。
吉雅的语言里有了不耐烦。
吉雅看见哈莫浑浊的两只眼睛流出了泪水。
吉雅想,也许是因为自己最近有了不耐烦,哈莫才消瘦下去的,他知道两个儿子活生生没有了消息也会难过的,毕竟是亲生的老子,何况是因为他的原因两个儿子才没了下落的。
吉雅弯下腰,将哈莫的眼泪擦干。
哈莫的嘴巴张了一下,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找,找儿子……
然后,哈莫的呼吸开始急促,他的眼睛大睁着,流露着对吉雅的依恋,对爱的渴求,对生命的绝望。
哈莫就这样睁着眼睛吐出了他人生中最后一口气。
吉雅静静地坐在哈莫的身边,不停地嘟囔着佛经,她没有哭,她的眼泪早就为两个儿子哭干了。
这回她诵的经和往回诵的不一样。
和哈莫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在回忆自己到底有没有人们所说的幸福,每一天每一夜每一刻,凡是她能回忆出来的,都在她的眼前一一地闪过。
没有,她确定自己从来就没在这个男人身上获得过什么幸福,有的只是眼泪和伤痛。
虽然没有眼泪,但吉雅的心却像被人插了一刀一样流出了血,这血流到了嘴里,苦咸苦咸的,她一头栽到了哈莫的身上。
吉雅就这样在这个尸体上整整晕厥了一天。
傍晚的时候她醒了,她看见屋里黑了下来,那是一种空洞的黑,黑的让吉雅心颤,黑的让她恐惧,然后她站了起来。
吉雅将自己最好的一件袍子套在了身上,穿上一双最厚的毡靴子,拿了一根最粗的鞭子,装了一口袋奶豆腐。
吉雅一边收拾一边想,自己再也没了拖累,可以骑上自己的大黑马,一心一意地去寻找儿子了。
收拾停当,吉雅锁上了包门,骑上自己的大黑马,向茫茫的雪夜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