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当代作家,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万松浦书院院长。山东龙口人,1980年毕业于烟台师范学院,曾长期做档案资料编研工作,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柏慧》《家族》《外省书》《能不忆蜀葵》《丑行或浪漫》《刺猬歌》等。最新作品是长篇小说《芳心似火》。
我们以前不太知道年龄与阅读的关系。比如不到中年,就不知道中年人读什么。随着年龄的增长,不能随便歌颂书了,书往往是一些垃圾。清除垃圾很难,但起码可以绕开,绕得越远越好。当然有时候对于某些书的疏离,不只是书本身的问题,而主要是人的问题:作为一个读者,他的心情变了。
人们之间议论起读书,常常只关心读什么,而很少注意不读什么。从来不读、连眼睛也不转过去的是哪一类书?这种阅读的边界可能更重要一点。让青少年兴奋的书,中老年不一定看。人一到了中年,心情就多多少少变得苍凉了。中年人的情感既结实又朴素,这就影响到书的选择,他们更愿意看真实事件和场景的记录,比如一些重要人物的传记、一些游历笔记、回忆录和目击记、地理勘察录、探险记等。在这种阅读中有一些特别的快感,那是因为整个过程始终伴随着这样的提醒:这些文字是真实的。
作伪的“实录”也有很多,但它们仍然是以标举真实为前提的。真实的,曾经发生过的,也就具有极大的参考性,而且比较起来更能刺激联想。人一过中年就越发讨厌杜撰,十分警惕虚构的文字。所以,中年人一般来说对小说和诗之类,是非常挑剔的。
如果一本书的前提是虚构,那么它在中年人的面前将接受非常严格的考验。虚构即编造,这很容易变得轻浮和廉价。一篇写得疙疙瘩瘩的实录文字,也远比一篇浮华的小说更能吸引人。中年人关心的是:在异地他乡,在另一个时空里,到底实实在在发生过什么。比较起已经发生的事实,他们不太重视各种各样的假设,哪怕这种假设十分巧妙。
现代的中年人经过了五千年的文明沤制,再加上声光电子的风吹日晒,面部的突出特征是:冷漠。苍老积蓄在内部,难得真正一展笑颜。谁想向他们一示新鲜,那将是难而又难的一件事。一部书,一段文字,只要打上了“虚构”的印记,也就难逃严苛的质检。这大概是许多文字的玩弄者所始料不及的。
一个从事虚构文字的作者面对一位中年人,往往是很尴尬的。这对创作者甚至显得残酷了一些。虚构一事,很容易变成低一等的工作——这往往也是已届中年的写作者迟来的觉悟。自古以来,文字最重要的价值即是:将发生的一切记下来,忠实,无欺。文字在诞生之初确是担负了忠实记录的职责的,而且毫不含糊。谁如果歪曲了事实,那就等于是对文字本身的侮辱。
中年人除了对“真实”产生兴趣,或许还会从文字本身索取快感。但这时的文字必须是真正令人陶醉的,必须确定无疑地升华为“语言艺术”。一种常人所没有的语感,一种被质朴稍稍遮罩了的精到与刻意,一种令人痛快击节的简洁,都能使一个老到的读者为之一振。中年人对文字的心情比年轻人朴素多了,他们不再有过多的奢求。但是中年人的好奇心不是减少和退化了,而是变得更加深入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有阅历的读者并不会一味排斥创作,不会一概拒绝虚构。问题是虚构作品怎样抵御其他文字坚实而强大的魅力,这才值得好好探究。
让虚构不那么拙劣,这对于写作者将是很难的一件事。因为想象往往比现实更窘迫,想象的园地比起真实的土壤总是显得过分逼仄。在科技信息时代,人类某些机能的退化是很快的,比如想象力。虚构作品要么足以吸引一个阅历深长的人,满足他们的好奇心,要么就甘心退出这些人的视野。他们书写的文字,要营造出童话般的神奇,能够撩拨味蕾、牵引思维的触角。他们经验的世界要求射进炫目的灵光,而且还要足够锋利。这时,虚构的作品就会成为纪实文字不能取代之物,它们将使人的灵魂欣悦。
从阅读和接受的意义上谈论中年,当然主要是针对了一种心灵指标。毋庸讳言,有人常常要让浮浅和粗陋陪伴一生,他们或许永远也走不到“中年”这条线上。这就是另一种阅读了。谁也无法阻拦一个人去咀嚼破破烂烂的故事,或者紧盯着屏幕上摇摇晃晃的大头。这自然不在讨论之列。
简单一点概括,可以说匆忙的现代并没有排斥阅读,冷漠的心情也不可能完全摒弃文字;只不过读者进一步分化了,其中有一部分极为重要的读者正在作出这样的抉择:或者是真实的记载,或者是绝妙的虚构。对他们来说,时下那些如潮似涌的印刷品,那些一般意义上的文字,都将被搁置,或交给另一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