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1月香港《海光文艺》创刊号有一篇文章《金庸梁羽生合论》。
《金庸梁羽生合论》一文为署名"佟硕之"之人所作。以往有人以为这是金、梁二人老友罗孚的笔名,可一直到1988年柳苏(罗孚)在北京《读书》月刊写《侠影下的梁羽生》一文,才说出真正的执笔者,就是梁羽生本人。
这篇文章比较金庸、梁羽生作品的异同,也分析了二人的优缺点,持论大致客观平允。例如说金庸是"现代的洋才子",梁羽生则有浓厚的中国"名士气味";虽然二人都"兼通中外",但金庸受西方文艺的影响较重,而梁羽生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较深;虽然同属"新派作家",但金庸的故事情节变化多,每有奇峰突起、令人意想不到之妙,而梁羽生的写作手法则比较平淡朴实,虽有伏笔,却不够曲折离奇。可是,在客观公正的比较外也不乏泄露感情的偏颇,文中不但从武、侠、情等方面批评了金庸,认为金庸写武功有时候过于离奇怪诞,写侠义有时候不辨忠奸正邪,写爱情有时候不顾是非礼义,而且,在谈到二人的文字风格时,佟硕之一方面肯定自己(梁羽生)的旧文学造诣,说能用旧回目、能写诗词的武侠小说作家愈来愈少,说自己对诗词的运用,是够水平的,一方面对金庸的小说,毫不客气地提出了下列批评:
金庸很少用回目,《书剑恩仇录》中他每一回用七字句似是"联语"的"回目",看得出他是以上一回与下一回作对的。偶尔有一两联过得去,但大体说来,经常是连平仄也不合的。就以《书剑恩仇录》第一二回凑成的回目为例,"古道骏马惊白发,险峡神驼飞翠翎","古道"、"险峡"都是仄声,已是犯了对联的基本规定了(《碧血剑》的回目更差,不举例)。大约金庸也发现作回目非其所长,《碧血剑》以后诸作,就没有再用回目,而用新式的标题。
金庸的小说最闹笑话的还是诗词方面,例如在《射雕英雄传》中,就出现了"宋代才女唱元曲"的妙事……
所谓"宋代才女唱元曲",就是指《射雕英雄传》中女主角黄蓉与"渔樵耕读"中的樵子唱答《山坡羊》一事。樵子所唱的三首《山坡羊》曲子,以及黄蓉所答唱的那首,正是引自前人的作品。前者出于张养浩,后者出于宋方壶,二人俱为元代散曲的名家。据佟硕之的考证,《射雕英雄传》最后以成吉思汗之死而结束,成吉思汗死于公元1227年8月18日,因此黄蓉与樵子唱答《山坡羊》之时,成吉思汗应该还在人世,时间当在1227年以前。然而,张养浩出生于1269年,宋方壶更在张养浩之后,试问黄蓉如何识唱元曲?
佟硕之不仅紧紧捉住这个"宋代才女唱元曲"的"缺点"不放,而且进一步对金庸的武侠小说多有针砭:
老实说……写黄蓉的才华,我是一面读一面替这位才女难过的。宋人不能唱元曲,这是常识问题,金庸决不会不知道。这也许是由于他一时的粗心,随手引用,但这么一来,就损害了他所要着力描写的"才女"了。岂不是令人惋惜。金庸的武侠小说流行最广,出了常识以外的错误影响也较大。所以我比较详细地指出他这个错误,希望金庸以后笔下更多几分小心。
金庸自谦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梁羽生和金庸曾是香港《大公报》的同事,志趣相投,彼此非常熟稔。此次梁羽生化名写的这篇共二万字的文章,招招攻心,记记击中了要害。而金庸应编者罗孚的邀约,却只在《海光文艺》第四期,写了一篇2000多字的《一个"讲故事的人"的自白》,来作回应。他自谦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只要求把故事讲得生动热闹,他之所以写武侠小说,只是当作一种娱乐,自娱之余,复以娱人而已。文中他很含蓄地对梁羽生的批评,提出了辩驳。他说:
小说本身虽然不可避免的会表达作者的思想,但作者不必故意将人物、故事、背景去迁就某种思想和政策。
我以为武侠小说和京戏、评弹、舞蹈、音乐等等相同,主要作用是求赏心悦目,或是悦耳动听。武侠小说毕竟没有多大艺术价值,如果一定要提得高一点来说,那是求表达一种感情,刻画一种个性,描写人的生活、生命,或是政治思想、宗教意识、科学上的正误、道德上的是非等等,不必求统一或关联。
这些话,可以说都是针对梁羽生的批评而发。《金庸梁羽生合论》一文发表时,金庸的《天龙八部》尚在连载之中,书中的"六脉神剑",剑气可以杀人,已足够令梁羽生匪夷所思,可以想见金庸后来所写的《笑傲江湖》中,像"吸星大法"之类的武功,甚至像令狐冲、东方不败之类的角色,一定更让梁羽生无法接受。而被称为金庸武侠小说封笔之作的《鹿鼎记》,主角韦小宝不会什么武功,人在正邪之间,情出绳检之外,更可谓是颠覆了武侠小说以武功为主的传统。这与梁羽生的观念都是背道而驰的。
古龙及60年代以后大多数的港台武侠小说作家,通常强调的是人物与个性,而非武功本身,他们不用联句回目,不多运用旧诗词,甚至不再注意故事与历史的结合,无朝代可记的作品多的是,而这个转变,金庸是一大关键。自从金庸的《射雕英雄传》等书不用旧回目,改用新形式而获得读者热烈的回应之后,后来的作者也多已舍旧而用新了。
《海外星云》200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