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初秋的一天早上,从运河西岸曹家庄村里赶出两辆大车。蓝天白云下,车把式晃着鞭子,不快不慢地朝着河东仅有十几户人家的常家营走去。
前面这辆大车上,只有车把式一人,车里装着六石麦子。后面是辆轿车,里面坐着主人曹伯成、长工中打头的秋生和一些鲜干礼物之类。此时几个人的心情各不相同,两个车把式除了疑惑和不解外,总觉得有点事出蹊跷,要不然他们的主人今天为什么这么大方,而且还要亲自把这么贵重的礼物送给一个大夫家呢
打头的秋生今天算是跟车,这在以前也是没有过的,就算是眼下地里没什么要紧活儿,主人却肯扔下家里七、八个长工,让他这个打头的充当跟车,就这一点他心里也是明白的:主人不是对自己有怀疑,就是想从自己嘴里打听出事情的原委。因此在晃晃悠悠的大车上,他的目光瞟着主人的脸。
曹伯成曹大爷呢?四十七八岁,人称白脸曹操。眼下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却硬是让他给摁下了,没声张出去。此刻,他表现出的是老练、沉着。然而今天如此破费,还要亲自给一个大夫送去,他不心痛、不失身份吗?可事已至此,有什么办法呢?
大车横越京津公路,滚过破旧不堪的运河大桥,曹大爷终于打破了沉寂,指着路边的大苠棒子冲车把式王二和秋生说:“河东的棒子比咱河西的强啊!你们看,每棵秧儿上差不多都是两个,每亩准能打上三、四百,够厚实的。”
对于看庄稼、估产量,把式王二和秋生对他们的主人确实心悦诚服。为讨好主人,王二回过头来冲曹大爷说:“咱河滩地上那六十亩大棒子可不比这块差啊。您没到里边看过,黑乎乎的,长势可好了,少打不了。”听了王把式的话,两天来曹伯成脸上似乎第一次出现笑容,但那确实是一瞬,旋即又被一层阴影笼罩。本来好端端的日子,再加上自己善于算计,远近谁不知道他曹大爷。谁曾想,自己的名望却要败坏在女儿身上……
大车进入村东南角,来到一户人家前,曹伯成下轿车,掸尘土,四下望望,迈步朝常宅走去。
这时从常家院里走出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此人目光和曹伯成相对两人同时都呆了,好像有谁喊了一声立正,两人几乎同时都收住了脚步。就在这异常尴尬的瞬间,一位颇有风度的银鬓长者走到跟前,他上前躬身道:“有劳曹大人光临,未出远迎,失礼、失礼,请,请内院一叙。”
“常老先生昨天没累着吗?今日回谢,今日回谢。”曹伯成一边陪笑应和,一边指着轿车,示意秋生。
秋生会意,忙从车箱内提出四个点心匣子和两筐儿水果,随着主人往内院正屋走去。
“常老先生,这是舍下一点小意思,那辆车上还有几石小麦,找个地方,收下吧,实在是微薄之意,不足挂齿啊!”
“曹大人何须如此破费,老夫实在有点不好接受,坐,请坐,上茶。”常老先生一手示意曹伯成坐下,一边叫家人沏茶。
“秋生,你帮助把麦子卸下,叫王把式和田把式赶车先回去,轿车骡子喂一喂,咱们随后再走。”曹伯成像下命令一样挥着手对秋生说。
常老大夫没有过分地拦阻,他在想着昨天的事,心说:“曹大爷”终于认输了。也怪难为他的,谁让他摊上这样的事呢?可这厚礼……他吩咐厨房备酒做饭,自己和曹伯成聊上了。
曹伯成看看常老先生很有外场,而且可以谈下去,心想,真是关公不打上门客啊。心里踏实多了。他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面朝窗外,赞叹地说:“贵府的房舍虽然不多,可环境实在雅致极了,这前前后后的参天大树,使得房舍浓荫密布,显得十分雅静,真是块宝地,怪不得辈辈都出名医呢,好风水啊!”
“曹大人,过奖了,本宅比起曹府逊色多了,家居荒僻小村,图个安静罢了。”
彼此寒暄一阵,已是小响午了,家人端上酒菜。
二两酒下肚,曹伯成的白脸上显出了红晕,他伸脖躬腰,带着一种诡秘的神色说:“常老先生,昨天的事儿也就算了,今天舍下前来贵府,一是向您家少爷陪个不是,表达愧意,再就是深望你们父子多多为我保密,家丑实在不可外扬啊。”
一时静场。
回家路上,轿车里坐着主仆二人。
曹伯成如释重负地呼了两口气,他稳住了常家一方,又开始了向这一方进攻。
“秋生,凭良心说,自从你来到我家做活快四年了,你说我对你究竟怎么样?”
秋生从早晨摊上这差事,心里已有防备,现在他很清楚,该发生的事终于来了,他心里不仅没慌,反而语气平和地说:“这您可说哪儿去了,就拿出入内宅来说,不是只有我能随随便便吗?就这一点,还不明显是您对我的信任吗?”
“对,对啊!我喜欢你这直爽子性格,那我问你,昨天的事你大概也知道了八母,你要跟我说实话,那事到底是你还是小柱子干的?”曹伯成说这话时,不错眼珠地盯着他。
看着主人酒后阴森可怖的脸,秋生坦然大笑起来:“曹掌柜,怕是您太多疑了吧,我黄秋生出入内宅,一向是大大方方,不瞒您说,倒是您的女儿多有眉来眼去之意,全让我给躲避了。”
秋生的三言两语,真像锐利的匕首戳进主人心房,曹伯成赶忙躲过年轻人的目光,脑袋顿时耷拉下来。
“秋生,那、那就不关你的事了,不过,你要严守这个秘密。”
黄秋生鄙夷地看了他的主人一眼,气愤而又幸灾乐祸地说:“这事确实与我没什么相干,不过也千万不要声张出去,不然连我们这些做活的也觉得不光彩,您自己和家人保好了密就是了。”
曹伯成嘬嘬实实碰了一鼻子灰,再没有言语。
到家了,折了财产又丢面子的曹伯成迈着无力的步子走进内宅,此时,主人的这种颓丧已足达十分了。
在曹家,能够随便出入内宅的除黄秋生,还有一个十八九岁的伙计韩铁柱。此人是曹家姑奶奶介绍来的,据说他十四岁上父母双亡,是曹家姑奶奶的当家子。为人机灵、勤快,颇能讨得主人欢心。大概是出于姑奶奶推荐的缘故,韩铁柱来曹家三年多,还没下地干过活儿。几年来,他在曹宅除帮老妈子徐嫂侍候十几个人每日三餐,还干些零碎活儿。近一年来,跑东道西,买个油盐酱醋也成他的事。因为他来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又是个家里没人儿的人,所以一直也没挣过曹家什么,倒是常年有了一个饭碗子,一年到头弄两身粗布衣裳穿,他也算心满意足了。
韩铁柱和黄秋生最为要好。他佩服秋生的一身力气,二十四五岁就能领七、八个人做打头儿,所以东家有什么事,自己有什么话都爱向秋生讲。秋生呢,看他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也很可怜他,教他怎么处事,怎么为人,特别是这半年多来,秋生在月下曾语重心长地和他讲过,老是打零杂也不是个办法,来年也该下地学活了。庄稼活学到手,那是真本事,将来到哪儿都能挣头份儿钱,光图轻闲将来怎么办。韩铁柱听秋生这么说,知道是为自己好,可有一件事他却瞒了秋生,那就是和东家小姐的暖昧关系,以至事情发展到今天如此严重地步。
一天多来,韩铁柱的心一直惴惴不安,天大的事儿他捅下了,现在只有横下一条心,你东家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只有听天由命啦!
书房里,曹大爷脸色威严地坐在太师椅上,伙计铁柱像被抓住的贼,垂首站在那里,空气显得异常紧张。此刻,屋里只有座钟滴滴嗒嗒响着。
“韩铁柱你好大胆子,一个无家可归的野孩子,也欺负到你曹大爷头上来了,我看,你们都要反!”曹伯成大声喊着,眼里发出凶光。
他一步步走到铁柱跟前,想起这见不得人的事、财产的损失、秋生对他的顶撞、自己威严的丧失,他越发暴怒,举起手朝铁柱的脸上左右开弓起来。
暴怒的曹伯成这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要不是看在她面上,出于怜悯之心,他能收下一个十五六岁的野孩子吗?想不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真是造了孽啦!
……头些日子,玉香小姐显见地消瘦了,精神也沉闷愁郁,吃点东西都吐出来,全家人都挺着急。就连平日不多言少语的徐嫂也对主人说:“大爷,快给小姐看看吧,时间长了会耽误的。”曹伯成出于对女儿的疼爱,叫伙计铁柱去请河东的老常先生,当时正值老常先生出诊,少常先生跟来了。
对于一般的人物,平时曹伯成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今天看到请来的是少常先生,老大的不高兴,他想,才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怎么能看得好女儿的病?既然请来了,先看看再说吧。
也是心烦,曹伯成看看大奶奶在这儿陪着,也没介绍身份就到外屋去了。少常先生虽然和父亲学了一身医术,毕竟年轻经验少,也没寒暄什么,来了就给姑娘看病。
少常先生利落地取出诊包,放在八仙桌子角上,玉香坐在椅子上,伸出一只手,少常先生轻轻地按脉。他认真、专注地诊了一会儿,又换过另一只手,按了又按,抬头看了看姑娘的脸色,又问了问不舒服的时间、感觉,于是收起诊包,走到外屋,对曹伯成说:“曹大人恭喜了,您家少奶奶身子有喜了,身体的暂时不适是正常现象,过些天就会好的。”
曹伯成瞪大眼睛望着这个年轻的少常先生,心里一股无名火起,他举手照少常先生的脸“啪啪”就是两个嘴巴,怒吼道:“你简直是胡说八道,什么他妈的家传名医,简直是骗子,快给我滚!滚!”
少常先生脸被打得火辣辣的,还没明白怎回事,已被喊进来的铁柱给推出去了,到了外头他才听说,那是曹大爷未出阁的小姐。
少常先生怀着极大的委屈和不平,回家后原原本本向父亲述说了去曹家看病的经过。常老先生窝了一肚子火,捋了捋胡须。他知道,根据自己的传授,儿子对这种病是完全可以诊断出来的。为慎重起见,他又详细地询问了脉搏跳动的情况,当他确认儿子没有诊错时,冷冷地笑了一声,带上要带的药,他亲自出马了。
常老先生一头小毛驴驮着过河,到曹家庄,进中街,在一座高台阶、大影壁的门前停住了。他把驴拴在旁边的木桩上,走进了漆黑的大门。伙计知道来意,把他带到第二层院子的书房里。
曹伯成感到意外,却又是意料之中的事,常老先生看去确实风度不凡。曹伯成打个手势,说声“屋里坐”,随后进书房来了。
常老先生心想:好大架子。他压了压火气,还是很客气地说:“曹先生,犬子医术不到,又少教育,本人实表歉意,令爱的病还是我给看看吧,免得耽搁大事,误了贵体。”
曹伯成咂了咂滋味儿,知道来头不善,但又确信自己的女儿绝不会是什么喜病,于是显出很傲慢的样子说:“是吗?真是岂有此理。不过,我当时也太气盛了些,还请常老先生鉴谅,小女有病数日,还是请老先生诊断诊断。”
说着他们就来到了上房。
还是那个位置,常老先生把手搭在小姐的脉上,仔细地诊了诊左手,又换过右手,几分钟的时间过去了。常老先生打开药包,取出药来,冲曹大先生说:“您的女儿没什么大病,吃了这副药病就除了。告诉家人,这就去煎,水多放一点,药灌满膛嘛!有半个时辰就成了。”
徐嫂遵照医嘱去熬药,常老先生被让到书房去喝茶。
个把钟头过去了,满院子发出浓浓的草药味儿,常老先生估计差不多了,吩咐把药锅子端进来,搅了搅,看了看,把熬成的药汤倒进一个大碗里,晾了十几分钟,亲自端到上房,让小姐喝了。曹伯成看到常老先生对自己的女儿这样的尽职尽责心里也暗暗感激和佩服。此时,他自己也弄不明白,是自己的地位决定的吗,他感到一阵洋洋自得。
去书房又喝了两碗茶,仅半个小时吧,突然从姑娘的房间里发出了喊叫的声音,一时间,姑娘倒在了血泊之中,大奶奶和徐嫂赶忙收拾现场。
曹伯成急忙跑进上房,大奶奶在外屋和他耳语了几句,这回,他是真的耷拉脑袋走出来,不言而喻,是常老先生重量级的汤药发生了作用,玉香小姐的胎被打了下来。常老先生看达到了目的,带着极度讽刺和轻蔑的口气冲曹伯成说:“怎么样?是你们缺少家教啊!告诉你曹大先生,常家出来的人可不是白吃饭的,倒是你应当对家人好好管教管教,爱女的病不会出什么大危险,这包药晚上睡觉前吃下去,第二天就会好的。”说着,把药扔桌上,迈着轻快的步子,下台阶,出大门,牵上毛驴,走了。
曹伯成陷入不可名状的羞愧之中,昨天这个跟头他是栽到家了,给常老先生赔礼后,现在只有把火发在已被确认祸根的韩铁柱身上。
就在铁柱挨打受审时,上房西屋的玉香小姐可受不住了,爸爸的每一巴掌都像落在自己脸上,她挣扎着下炕,披散着一头乱发,跑到书房去。
小姐玉香在曹宅算不上个吃香的人,她母亲是曹伯成的二房,生了玉香后,身体有病,再加上受大奶奶的气,还在玉香幼小的时候,含恨死去。那时,壮年的曹伯成由于过分宠爱二奶奶,所以她的死对他打击不小,后只把爱全放在玉香身上。平时,曹伯成在家没什么人敢欺负她,可曹伯成只要一出门或出去看地,大奶奶就像对使唤丫头一样,让玉香干这干那,把对二奶奶的恨都撒在小姐身上,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正是由于这种原因,所以造成了姑娘性格上的忧郁和内向。徐嫂和铁柱呢?平时也经常遭大奶奶的指责和辱骂,这样日久天长,他们三人之间自然而然就把彼此作为同命人,无话不谈了。
似成熟非成熟的青年男女,较长时间的在一起干活、生活,再加上遭遇相同,自然就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了。
事情既然出来了,怕也没用,于是玉香不顾身体的虚弱和脸面的难看,冲出来了。
“爸爸,这事怪不得他,全是因为我,您爱怎么惩治就怎么惩治我吧!”
满头的散发,满脸的泪痕,再加上这几句最使曹伯成害怕的话,使这个暴怒的不可一世的大掌柜倒退了几步,当他又一次想起路上秋生的话时,他瞪大了眼睛,盯着一向疼爱的女儿,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
1946年初秋的运河两岸,老百姓把当时的政治形势叫做“两方面”。西岸仍牢牢地被国民党控制,但东岸已变成了解放区。黄秋生加入了地下党组织。他到运河东岸去,一方面是向表哥——区小队副队长李家林汇报河西各村的一些情况,另一方面,他要设法搭救韩铁柱和曹玉香。他知道这两个年轻人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等曹伯成下了手就晚了。他更知道这两个年轻人经过教育之后,将会是革命队伍中的一份力量,所以他要赶在曹伯成的前面,竭尽所能搭救这两个年轻人。
由于对地理环境和情况的熟悉,黄秋生很快找到了表哥,他把近几天河西国民党部队和地方治安军的活动情况做了汇报,之后又向表哥说明了韩铁柱和曹玉香的遭遇,并希望表哥能代表区小队接收这两个人。当李家林征得了区小队长同意之后,黄秋生又趁着深夜回到了运河西岸的曹家庄。
一切进行顺利,凭着对情况的熟悉,没费什么力气,黄秋生就从韩铁柱被关押的书房后窗救出了韩铁柱,又通过徐嫂带出了曹玉香。这一切办的是那样干净利落。当他们走出牢笼,踏上新征程的时候,太阳还没露头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