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川电影札记
在去看陆川的院线版《南京,南京!》之前,我总有些担心,这样一个沉重的题材,一触即痛的民族记忆,他该用什么视角和方式来展开才能表达出一种新的理解?我既怕他拍成稀里哗啦的《屠城血证》,又怕他拍成洋为中用的《辛德勒名单》,那样我就不看了,因为我似乎可以想象出它古怪的样子。掰着指头数了下,我看过的所有有关南京大屠杀题材的电影,大多局限于事件本身,对人性的探讨和对事件原因的剖析都较为肤浅。这些片子血淋淋地塞满了我的记忆,脑子里挤得满坑满谷,除了畜生和鲜血,难以记住别的什么。开演之前,小放映室寂然无声。我反常地因为看一部电影而紧张,双手竟攥出了汗。看看周围的观影者,男男女女都面色肃穆,不苟言笑,甚至有人咳嗽两下也低低地压着嗓子,电影就这样开始了。
影片有个英文名字,直译“生死之城”,标题的意思和标题方式与中文的片名完全不一样。我当然更喜欢前者,它更纯电影,更让人想象和思考,也透出一丝温暖和希望。这个英文名让我放松了一些,于是我提醒自己,你只是在看一部电影。
“当官的都跑了,放我们出去!”我对影片的记忆从这里开始。陆川电影中处处可见这样的精彩,一个镜头或是一个演员的一句话,往往包罗万象,让观者有着拍案一叹的冲动。这是第一幕大戏:守城残兵要从南城门出逃,守城门的刘烨等将士不放,欲逃跑者说得无奈,要阻拦者听着心酸。我一直怀疑,国民政府对南京保卫战根本就毫无信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句常挂在老蒋嘴边的话,一次次被他无奈保全的行为击碎。全城上下,能跑的全跑了,偌大一个民国,也算名将云集,却只留下一个不入流的唐生智来守国之都城,不到三天就土崩瓦解,最后连这人也跑了。如果我是那个拿枪的军官,本来还在苦战,得知城已陷落,将官跑光,数倍于己的日军如疯狗般捕杀守城者,我不能保证自己能像刘烨扮演的士官一样仍留下来抵抗。“明知不敌,毅然亮剑”这句牛X豪言,在这座城池却苍白得一文不值。是的?为什么要留下?这一刻,国家和民族在哪里?谁在说着民族大义舍生取义而早早逃离?丘吉尔留在了伦敦,斯大林留在了莫斯科,连希特勒都留在了柏林,而在南京,谁有权力让这些血战余生的战士与之共存亡?当然,如果也和咱毛主席一样讲究运动歼敌、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撤离延安,也可以,那就不要连蒙带骗贴上十万将士和半城百姓的命!
气死我了,因此跑题,继续说电影。
从电影的角度,第一幕大戏顶得“杠杠的”。我们还没有看到日军的残暴,悲剧就开始了。要逃出城的战士和守城门的战士相互践踏,死者枕藉,每个战士的双眼都写着绝望,他们已经被遗弃在这座必死之城,屠杀尚未展开,整个城市就已经死去。纵是歼灭了一小股日军,刘烨等自发凝聚在一起的散兵游勇仍不出意料地被俘,和千万战俘一起被日军有组织计划地屠杀在江边。愤怒、失望和羞耻让这个战士无话可说,他不愿坐着死去,选择沉默又勇敢地走向那无可奈何的归宿,弟兄们跟着他,军人最后的尊严只能靠那几句日本人听不懂的口号来硬硬撑起。如果是我,我也定将和他一样死不瞑目。这是我看到过的刘烨兄弟最好的表演,他成功地塑造了一位悲凉的被遗弃的英雄。那个眼睛会说话、俨然一副老兵模样的小豆子也让人眼前一亮,这是中国电影从未出现过的新人物形象,这个还没有步枪高的孩子,麻利地干着比《拯救大兵瑞恩》里厄本同学都要熟练和勇敢的事。枪林弹雨中,他熟练地拧开一颗颗手榴弹,给机枪手装子弹带,冒着鬼子的炮轰为刘烨送枪。痛心之际,不禁为之喊酷,谁说中国小朋友只能在鬼子面前哇哇大哭,或是莫名其妙地喊出共产党万岁英勇就义?小豆子的诞生该当喝彩。
日军小队进教堂这一幕仍有震撼。我们看到,当日军小队哆哆嗦嗦地推开大门,对日寇的生疏和恐惧象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一样在教堂的人群中弥漫,从老者到残兵,从青壮到幼儿,都对着七八个小日本鬼子举起了双手。城破之际,民众尊严荡然无存,只求莫死。我喘了一口气,这里没有出现挺身而出挡鬼子的共产党员似的英雄人物。几个日本人演得很好,角色中,他们比那些举手的人更害怕。恐惧就在这种状态中向仇恨演化着。日本兵角川因为恐惧和误解而杀人,而从那扇忏悔室门里排涌出来的女性尸体,却是血淋淋的事实。忏悔室的门和南京的城墙一样,阻断了攻守双方的视线,夸大了双方的恐惧想象,营造出更多的流血空间。这是任何一场战争都可能出现的无奈结局。因此,日本人在冲绳岛全部自杀,美国人在广岛投下核弹。南京城一个小小的教堂,让侵略者变成禽兽,让投降者变成炮灰。我们也不应去质疑为什么几百人向几个日军举手(虽然听无数人说过:拼了也好过这样……),而应该思考,我如果在那里,对教堂之外一无所知唯剩恐惧,除了举起双手,还能做什么?
影片中,日军在南京奸淫妇女的段落,我不想过多评述。以往的各种题材多着重表现:禽兽日军做了禽兽事,天经地义,自然而然,不做就不是鬼子了。我丝毫没有为日本鬼子开脱的意思,我只是发现,日本人在南京的禽兽之举也不过是大多数战争的副产品而已,它的发生与民族无关,与主义无关,甚至与邪恶和正义无关。以绅士自居的英国人在日不落时代做了,以拯救欧洲和东北的苏联红军做了(这个要特别强调下,社会主义苏联红军攻占柏林后两年,据说强奸了200万德国妇女),以建立东亚新秩序输出民主的美国大兵在日本和越南也做了。我们如果有一份自省之心,回头看看我国历史,从春秋到共和国成立,在中国十六次超大规模血腥战争之中,奸淫烧杀罄竹难书,破一城屠一城,男丁杀光,女子淫尽,清清楚楚写在我们的史书里。就在南京城破前不到十年的中原大战,类似的事件仍然不少。
战争中,个体人格往往被湮没在被冠以“国家”、“民族”、“阶级”甚至“异类”等名头之下的“战争人格”之下。战争机器制造着源源不断的罪恶和仇恨,如是因循往复陷入死劫。我们痛恨日军在南京所为,但是我不希望中国民众以善良者自居,将自己置于道德审判者的至高点来控诉和谴责。偶尔浏览一些反日论坛,诸如将南京惨案在东京复制的说法,仍然是很多人的声音。自诩文化博大精深海纳百川标榜宽容恕道的我们,究竟何时才能明白,战争是人类制造的最邪恶的矛盾解决方式,只要我们一天为人,就会在战争中万事为恶。日本人也罢,中国人也罢,我们有着同样血腥的记忆,也有着同样嗜血的天性。记住战争里的罪恶和仇恨,但更应该警惕如何不让它再次发生!为此,我们首先要做到的,是如何让自己不再重蹈覆辙。生在和平时代的我,曾一度怀疑这人性的恶,它们真的发生了么?为什么我见到的德国人,日本人,俄国人,美国人,以及经过文革的中国人,都是正正常常的普通人?文革期间有多少双手沾血的造反派是今天慈祥的老人?时过境迁,我却只听见单纯的指责和伤痕的陈列,却没听到真正的忏悔和反思。
因此,关于日军奸淫和“女神承受”这一大段,我拒绝评论。陆川将日本籍慰安妇拉来垫背,在这个层面的探讨上故意浅尝辄止,虽然遗憾,却也已经走出了一大步。中日网友的板砖或许铺天盖地,五花八门,这哥们的脑袋一定要够硬。
上海男人唐先生(范伟)留下了,留下得让人动容,他主动换走了一个未来定会和日寇血债血还的将军,让这个将军和怀孕的老婆把自己的希望带出了城,也因此,他获得了尊严,面对死亡已然无所畏惧。倒是那个鬼子小队长,或出于敬畏,或出于羞耻,已经不敢去看这个原本和他们站在一个阵营的懦夫之死。在结尾时,这个鬼子队长从澡盆里抬起头来,纵使长出一口气,也仍然挥不去一个有尊严的生命给他心头的惊悸,那一身血污纵然洗净,但唐先生临终时的轻松,让这个杀人如麻的鬼子队长永远背负着沉重和自卑的枷锁,终生不敢回头。日军入城式之前,站在旁边的那些闷头抽烟的日军军官们,形容猥琐,眉头紧皱,毫无胜者的荣光,只剩罪恶的沉淀,对于杀人者,活着的确比死去更难(这一段无声抽烟的镜头很是精彩,陆川说戏一流,日本演员表演到位)。日本兵角川用手枪终结了一个要发生的禽兽事,打死了被日军架走的女主人公,杀人和救人都由一颗子弹完成,举起屠刀的同时他也立地成佛。他因此向罪恶走得更远,又向救赎更近一步。此举既是他的军人入城式,又是他的灵魂告别礼,等真正在入城式跳起舞来,角川的眼神已经变得如孩子般的纯洁。
于是,影片结尾处,角川放了一大一小两个抵抗者,他既挽救了两个人的生命,也救赎了跟随而来那个杀得晕了头的鬼子兵,可他却救不了自己。“只有当人不再杀人才得以为人”,角川终得用一个“人”的方式离开了这座生死之城,也离开了这个世界,完成了他的自我救赎。悲剧的制造者往往成为悲剧的最终承受者,不管你是主动参与还是被迫卷入,上了船就是一种命运。角川或许不愿意苟延残喘到肠子悔青的那一天,于是他走的坚决,不需要悲壮,不需要观众,不需要被册立于神社,甚至不需要被掩埋,但我有理由相信,他死去的地方,来年会有几朵花为他盛开,因为任何一种宗教都会有他栖身的殿堂。
从库布里克抨击战争异化人性的《全金属外壳》,到弗朗西斯.科坡拉一黑到底的《现代启示录》,再到斯皮尔伯格发掘生命同情的《辛德勒的名单》,再到罗曼.波兰斯基揭示人性良知共鸣点的《钢琴师》,世界电影大师们都已深入探究了战争中的人性。而因为《南京,南京》,陆川成为罕见的用多视角叙事方式解构战争悲剧的中国导演。在中国的电影创作环境下,陆川在这个题材上的尝试可谓火中取炭,或将迎来各方的误读、质疑,甚至攻击,此君敢于出手,表达出他认为的真相和理解,勇气和底气均令人敬佩。幸运的是,陆川首先跳出了前人画地为牢的民族局限,又把这股勇气牢牢建立在扎实的剧本能力和客观认真的创作态度上,使影片没有在寻求民族悲鸣上走向极端而失控,全片的情节和情绪都张弛有度,一部饱含悲情元素的影片却无用力过猛之嫌,这很难得。
电影谢幕,我后面一位美女通场哭得稀里哗啦,我却一滴眼泪没有,相信陆川根本就不想让观众哭。这不是一部挨揍苦情戏,不是一部壮烈战斗片,它探讨的是战争中真实的人性,也是一部拍得十分真诚的电影,虽然陆川给她穿了一件“商业片”外衣,不影响她具备笑傲江湖的艺术份量。生死之城,超越了简单的生与死、爱与恨、复仇与宽恕、绝望和希望。我感觉得到陆川为使自己保持冷静和客观而付出的努力,藉此,陆川得以很好地控制情节和情绪的节奏和张力,到位地把一幕人类的共同悲剧浓缩在一座生死之城。能这么较真死磕拍电影的中国导演,数来数去还真没几个。
我很关心这部电影在日本公映后,日本人会有什么反应。20多年前,电影《一盘没有下完的棋》让两国人民产生了鲜有的情绪共鸣。而今天,我感觉中日两国人民的误解和隔阂非但没有随着商业和文化往来日趋消融,反而却有越构越深之嫌,其间一定出了问题。我并不奢望陆川这部电影能够起到什么主旋律作用,如果它能让两个民族之间有更多真诚的交流和反思,也就功德无量。
与《寻枪》和《可可西里》相比,《南京,南京》不再是一个简单讲故事的电影,它更复杂,也更具备艺术片式的镜头特点,导演对演员表演尺度的把握也更加成熟。这一关不好过,中国某些所谓的牛导演还摸不着边儿,而一个生在猪年的陆川竟然做到了。
雪夜冰河
2009年4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