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雨的云七十年感怀短文300篇》第322篇 城门头那个打铁铺
静谧的城门洞里,如果没有提篮小卖的又没有躲雨聊天的,安静得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即便有,也还是静悄悄的。
六十多年前,这山城里的人多是穿布鞋、草鞋,或者打赤脚,很少人穿皮鞋。城门洞里当然不会有皮鞋响亮的嘎嘎声。那年代更没看见过高跟鞋。所以,即便人来人往时候,城门洞里也静悄悄,何况路过城门洞的行人寥寥无几。只有城门头的那个打铁铺传来的丁丁当当声格外清晰、声音朗朗,大概就因为这里格外静谧。
我上学要经过那个打铁铺,到了近前,叮当的打铁声就更加响亮。这打铁铺大多是打镰刀、锄头、铁耙、柴刀。有时候也打一些小东西,门环、门插、秤钩等等。
听说社会动荡年代打铁铺的生意特别好,还有定制武器的,比如鸟铳、大刀、矛头。这样的时候打铁铺最赚钱也最辛苦,常常是不分日夜的挥胳膊叮叮当当。
打刀枪的事一般没人管,只有元朝年代管得特别狠,连菜刀柴刀都要上交,五家人合用一把,不许私藏。
因为统治者腐败得登峰造极,怕百姓怕得无以复加,所以格外提心吊胆,怕百姓持刀造反,所以管得特别严。鸟铳就更不允许,只有官家子弟才许有,平常百姓搜出来是要剁脑袋的。
柴刀菜刀和镰刀,每家每户都上交;
五户人家共一把;藏了菜刀脑袋削。
因为我家老祖母总是“阴雨绵绵”难得开晴,在家里太郁闷,我不想留在家,所以一吃完午饭就赶紧背书包往外走。去学校嫌早,有伴便一起在街上逛荡耍玩,城门洞有人聊天就在城门洞听人家聊天,要不然就在那打铁铺门口听叮当叮当的打铁声,常常看得听得入神。
打铁的声音节奏分明、铿锵悦耳。叮当、叮当,咣当、咣当,看他们抡着起胳膊和飞溅的火星,挺好看挺好玩又挺好听的。
这家铺子就两人,一个年纪大一个年轻,不知道是父子倆还是师徒倆。猜想多半是父子倆。从前都是子承父业,父亲做生意儿子也做生意,父亲磨剪刀儿子也磨剪刀,父亲做官儿子也做官。如同那个火红年代的火热的流行语:“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父是英雄儿好汉,父是坏人儿混蛋。”
儿子赤膊,肩上搭一块黑不溜秋的粗布,留一头“马桶盖”。头发剪得一溜齐,不像是长在脑袋上,倒像是盖在脑袋上,所以大家叫它马桶盖。家里穷,舍不得花钱去剃头店,家里人自己用剪刀对付。
父亲则是头上一溜光,胸前围个大围兜,大围兜黑黢黢的,还有许多火星落下烧成的小洞。父亲额头上冒着汗珠子,时不时的用那大围兜擦一下,大概是怕汗水流入眼睛里。
打铁铺就如同那些铁块一样黑黢黢,门外黑黢黢,里面的木板墙黑黢黢,屋顶的瓦楞黑黢黢,吃饭的小方桌和长条凳黑黢黢,连供着祖宗牌位的茶几和祖宗牌位也是黑黢黢。
屋子中间是砖头搭的炉灶,还没有大户人家的做饭灶大,像“大跃进”年代的家庭炼钢炉,当然更是黑黢黢,只有炉膛起火以后,木炭烧得红彤彤,红光映在屋顶和板墙上时才不是黑黢黢的。
父亲一手擎一铁锤,一手握一大火钳,儿子擎的铁锤还要大。待铁块烧得通红,父亲就用大火钳把铁块钳在铁砧上,父子俩你一锤我一锤,叮当叮当的锻打起来。
铁块才钳出来时通红通红的,在锻打中才渐渐褪去红色,渐渐变成暗红色,然后便又送进炉膛,再钳出来重新你一锤他一锤。
有时候父亲把锤过的铁件钳进旁边盛水的桶里,“哧”的一声,冒起一股青烟,再钳出来就变成了蓝黑色了, 那个又黑又硬的铁块烧得通红以后,要它圆就能锤圆,要它扁就能锤扁,要它尖就能锤尖, 看着觉得很好玩。
他们父子趁着铁块通红的时候捶捶打打,不烧红是捶打不成的,所以有“趁热打铁”的熟语,什么事都讲究“趁热打铁”。
斧头镰刀、锄头犁耙,都是这样一块块铁放在火里炼,再在铁砧上锤打出来的。所以又有“锻炼”的说法。铁要“锻”要“炼”才能成器,人也是要经过“锻”经过“炼”才能成才,那些年代常常有人被派去工厂、农村锻炼。
以前常常听到 “好好的‘敲’他一下”这样的话, “把他放到乡下去‘锻炼’一下尝尝滋味,看他还老实不老实”。当然不是铁锤“锻”,也不放入炉膛“炼”,而是打着赤脚在泥地上“锻炼”。
歌颂英雄和先进人物常用“百炼成钢”“千锤百炼”的词句形容,哦,当英雄做先进人物可真是不容易,要百遍千遍的“炼”呵。
我去过农村插队落户,也是“锻炼”的意思。在农村“锻炼”的日子里,上街的时候还看过打铁铺的师傅打铁。
一个老师傅说,捶捶打打看似粗活,其实很不容易, 钳铁要能随心所欲,转的方向角度要能灵活自如,“炼”的火候也不好掌握,太透了会熔断,火候不足又打不动。
这铁块钳进水里“哧”的一声“淬火”的时间最难掌握,铁件是不是坚韧就靠这“哧”的一下,尤其刀具,淬火不够不锐利,淬火过分又容易折断脆裂。刀具的“锻炼”要“淬火”,人的“锻炼”不要“淬火”,要不然可是吃不消了。
有俗话说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做豆腐。做豆腐得深更半夜起床,撑船要过暗礁险滩,打铁要忍受火炉的炙烤,大热天的火炉旁简直如同閻王殿的“闷锅地獄”。
我还看棉絮店里弹棉花,师傅身上背个高高大大的“弓”,一手扶弓一手擎一个大木槌,“叮叮咚、当,叮叮咚、当”的敲打着牛筋做的弓弦。弹棉花的声音节奏分明如同音乐,比打铁更好听。
还有时候看人家做油纸伞和编斗笠。这里男男女女的人很多,他们讲古、说笑话,或者打情骂俏,好热闹呵。一次有人问我:想来这里当徒弟吗?我这才赶快走了。
现在,天天在电视里看现代化的工厂,听机器的轰隆声,偶尔听点古香古色的、原生态的,一定颇有一种乐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