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中听着,心中忽然泛起一种小鱼入水一般的欢快,大踏着步走向了西北屋。月琴听见炳中回来,便快步走了过来,说:“俺雷家上三辈儿下三辈儿算给你撕扯不清了,你到底想咋?嫌家里还不乱是不是?老大家(指牛文英)不是常说,那不是黄菜捞饭,不能一碗一碗捂着吃!天底下俏模样儿的人多了,你想都整到恁家去?——今儿你给俺说清,给写个文书儿,俺不回去了。”
王炳中抹一把狼茅草一般的大胡茬子,在掩藏不住的喜悦里挤出来一缕颇为牵强的忧虑,又故意清了清嗓子,尽量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说:“这,这,这多少年——恁俩人谁再也没个生养,俺也没有别的意思,这有钱儿没有人花的时光,也不好受不是?写啥文书,叫别人知道了,不说你不贤惠,也说俺没管教,有啥事儿,到家关住门儿说才是正理儿,不回去,在这儿做啥?想修仙?”
月琴忽然又眼泪汪汪起来:“干啥不用你管,再没法儿,去石岩沟喂狼,总比死在恁家强!今儿黄夜你给俺把文书写了,死也不回去了……”
世上的许多事就是奇怪,尤其是女人,她们的好多话就如耳边哼哼着的蚊蝇,哼哼一阵子后,大多都是哪里来又到了哪里去,闹不出什么名堂,甚至留不下些许的痕迹,就如王家那些发酵了的高粱,颠颠覆覆地折腾够了之后,全部的东西也就随着清水化了另外一种东西流了去。一言九鼎的事,真正能算数的,不是狂风暴雨中的那棵树苗,而是那个拿了锨镐镢头的人。
月琴也没有去石岩沟喂狼,她怀揣了一腔的无奈,该哭的哭了,该闹的也闹了,哭够闹够了之后,半月都没有到头儿,就被爹扶上了王炳中的马车,又回到了大坡地村。
王炳中从月琴的娘家小南沟回来之前,月琴给他谈了两个条件,第一个,给王家说合银匠的闺女苗香香的事雷家绝不能掺合;第二个,他答应她爹事成后加付的二十块银洋,要如数给了她爹。炳中手头儿不够,答应日后给了月琴,或找人给她爹捎了去。月上车之前,在院子里给她爹嘣嘣地猛栽了三个响头,便一路哭着回来了。
她的那三个响头算是给了爹最后的交待,她死向王炳中要的那二十块大洋,也算尽了一份孝心,还了爹的养育之恩。前后的三十块大洋,差不多能买上三四亩地,要没有什么差错,也该是一个稳稳当当的饱满之家。月琴也最清楚爹拿了三十块大洋以后的去处,那明晃晃的银子,一点点地都会被他化作一缕缕的青烟飞了去。
满仓赶着的青花骡子再次爬上三道岭的时候,在杀死野猪的那个地方,月琴叫满仓停下了车,王炳中不解的问:“做啥嘞,还要在这儿尿尿?”月琴左右转悠了一圈儿,说:“想死!”
月琴看着西去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阳光下泛着一溜灰黄的光,远远地望去,就象天上飘落的一条曲曲折折的细线。她想象着爹躺在那里的一个什么地方,从鼻孔里冒出两道蓝烟的样子,从此后,那条细线便在她的心头断了开来,细线的这头拴着的她,也就成了一只无根无梢的风筝,任凭那狂风吹打,最后孤苦伶仃地被抛到一个角落再撕成碎片。
她知道,自嫁给王炳中后,她就像一只被拧亮的马灯,尽管也是一片红彤彤的亮堂,但那个脆不可击的灯罩子一旦被打破,再大的灯捻子也抵不住一枝树叶摇来的风,那短暂的明亮就象天空飘起的虹,在短短的几个回身之后便渐渐地消褪了。
坐在满仓叮叮咣咣响着的大车上,她忽然感到自己正在唱着一场大戏,——看家的本领全部使完之后,台下涌动的人群便在铿锵激越的锣鼓声中撅起了屁股,一些根本不会听戏的主儿,在指指戳戳中结束了台上的辛苦,伸胳膊蹬腿地奚落着不该奚落的故事,好象要拿着锄头随时去耪掉他认为不顺眼的任何一株谷苗。唱戏的人在一片狼籍之中匆忙地卸妆,在尚未收回的戏境里忽喇喇地打包扎箱,为了再一顿饱饭而奔向下一个台口。
王炳中回来后,先是安排林先生闲时和周大中一块儿记记王家的帐,——他给林先生挣了半个差使的钱,主要是因为林先生媳妇的娘家也是磨盘村,他想托林先生做他和“水葱儿”苗香香大媒。林先生犹豫半天后还是答应下来。
王家的各项买卖似乎一天更比一天发达,梨花烧锅在不长的时间里便需先付了款排了号儿,一个月后才能拿到酒,梨花酒楼的客人整日的熙熙攘攘,为的是能喝一口王家的烧锅。
林先生到磨盘沟村去了两趟后,苗银匠绷紧的口渐渐地才有了些松动。王炳中听完林先生的述说后,便按捺不住狂放燥荡的心旌,满怀喜悦地出得门来,踏着尚官道那蓝莹莹的青石,迈着四四方方的步伐向石碾街行来。
大槐树已落了叶子,暗绿的枝丫在寒风中遥想着昔日的繁荣,静静地享用着吝啬的阳光,东边赵世喜的洋货店旁的那棵大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人扯去了半边皮,饥寒交迫一般裂开了两个口子。在王炳中看来,那简直就是个衣不敝体的要饭吃(要饭吃:讨饭的),孤独地在东楼的阴凉里瑟缩着。他总感觉象征西半街的那棵长在西边的树,从根到梢焕发着一股不尽的朝气,和王家的时光一样日日升腾着。
瘦三白运昌在北圪台儿的最西端支了煎灌肠的锅,也正如大坡地人所说:家有万贯,吃不起瘦三的灌肠蘸蒜。王炳中刚进石碾街口,瘦三煎灌肠的香味儿便扑鼻而来,那个“灌——肠——吔”的叫卖声,还是那么沙沙哑哑的洪亮。
瘦三的灌肠独门独道,上好的荞麦,搅了浆糊一般的形状便上笼来蒸,蒸熟的大坨一刀一刀地割成薄薄的小片,用驴油煎了,蘸了不加盐的蒜泥水吃,一块接一块的吃起来没够,一会儿便满头大汗,满嘴麻辣还外带一种欲罢不能的馨香。也曾有人仿了做,却做不出瘦三做的那种味道来。很多人都奇怪瘦三的技艺,也曾花了心血偷看瘦三制作灌肠的全过程,回去仿着做了,却是仍然的不如意,有人悄悄地问瘦三到底咋回事,瘦三神秘无边地说:“谁家的兔子啃谁家的麦根,这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儿。”
瘦三的灌肠确实是大坡地的一绝。北圪台儿的神奇,单瘦三叫卖时的那声吆喝,便是一种独家风味。每当叫卖时,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内似乎积蓄了一股来自丹田的气韵,“灌”字出口时,声音低沉而沙哑,音阶低音域宽,经过由低到高的一个清晰明快的转折后。“肠”字便象蓄了千钧之势喷礡而出,“吔”字出来后,便由高到低到无,给人一种跌落到裤裆里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