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琴爹整夜吭吭咔咔地咳嗽,满仓那如雷的鼾声拐着弯儿还打着呼哨,象一首永不停歇的歌。王炳中心中一个滚烫的欲望在翻滚蒸腾,就象窗外啼号不止的山狐,彻夜声嘶力竭地呼叫着他压在磨盘沟的另一半魂魄,那另一半魂魄带着种一往无前的执着和不懈,虔诚的佛徒一般,正要誓死走向他的不二法门。
当山里的风开始呼呼作响,王炳中终于筹措好了下一步计划后,全身就渐渐地轻松起来,心里一边遥想着磨盘沟里那个羞羞答答的俊美,一边飘飘忽忽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满仓和月琴牵了马,驮了谷子和玉米到山下的碾磨上做活去了。王炳中和岳父便坐了说话,慢慢地说到了月琴爹年轻的时候,他亦是有意地抬举,说:“您老一肚的文才,一笔的好字,要有纸笔,给俺留下几个字儿,见不着面儿的时候也是个念想。”
月琴爹便高兴起来,说:“有!有!前年还用过,给人写过地契,就在炕上的瓦罐儿里,你等等,等等,俺去找找。”一会儿便找了笔来,指头缝里夹着两张糊窗户用的麻头纸,手里还拿着一块四四方方的铜砚,掀开砚盖,里边湆浸余墨的蚕丝团早硬成了一块,月琴爹说:“不碍事,不碍事,放点儿水就能使。”眼睛里飘荡着熠熠的光芒。
因为家里太黑,也没有个写字的地方,二人便来到了院子里,将笔墨纸张放在了一个大红石板上。月琴爹终于和好了墨水,把那枝狼毫笔在铜砚的另一边润了又润,又想了一会儿后,便在麻头纸上写了起来:
千年田地八百主,田是主人人是客,
移山填海自古有,不见世上回程车。
他在每张麻头纸上写了两句,写完后向后退了两步,佝偻着腰一副其喜洋洋的样子。待墨迹风干后,便手指着那两张纸对炳中说:“可惜纸墨都不好使,你看这字,标准的柳体是吧?看这横,这勾儿,仔细看就能看见一个气势!俺年轻的时候儿,恁那边儿大圪梁的石匠,好多碑文都找俺写,白口镇戏台两边儿柱子上的字儿,那就是俺写的。见过没见过?”
王炳中也顺着他喜庆的心情一溜地夸赞,慢慢地,便说起了磨盘沟村的“水葱儿”。
原来,“水葱儿”姓苗,叫香香,世代祖传的银匠,是老银匠最小的闺女,尽管炳中按照晚上背好的台词说了好多曲里拐弯的话,但月琴爹不傻不苶的半世风霜,岂有瞒得过的蹊跷!只是碍于面子不好说破,——就象大人们不愿意掀开小孩子捂着双眼的手和藏在裤裆里的头一样。
月琴爹收拾好笔墨又放进炕头上的瓦罐里,先前的兴奋和荣光已消失殆尽,临近晌午的时候便呵欠连天,一把鼻子一把泪地流了起来,浑身的不舒服象生了许许多多的虱子,坐立不安的样子象丢了羔子的母羊。
王炳中跟在屁股后边,索性把“水葱儿”的事讲了个明明白白,还信誓旦旦地许了许多誓愿,——就是死,也要给月琴一半的家产。说来说去的大半天,月琴爹竟象没有听到半个字,蹲在北墙根下摇头晃脑地象得了疯癫头病。
当炳中从怀中掏出十块明晃晃的银洋的时候,他的眼睛便突然明亮起来,等伸手来抓的时候,王炳中便又攥了回去,说:“事成加倍,咋样儿?”月琴爹顾不上说话,忙不迭地点着头,一把抓了银洋,佝偻着腰就一路小跑着去了。急不可耐的样子,像要去领什么奖赏。
满仓和月琴回来后天已晌午,月琴问爹去了哪里,炳中说有事出去了,估计天黑才能回来。月琴摸摸冰凉的锅灶,便有些急:“死人吔,咋也不给烧锅水?你吔,到底知道不知道爹要去做啥?走的时候儿就给你说,好好儿瞅着他,好好儿瞅着他,耳朵长裤裆去了?——急死了!”
掌灯以后月琴爹才回到家里,月琴把她爹拉到做饭的屋里去说话,炳中和满仓拿了几根绳子给兔子下套子去了。
满仓下完套子天也就不算太早了,林间的猫头鹰“呱—呱—呱—呦”地凄叫着,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山坡上的人家点亮的灯火隐隐约约地闪现在大雾中,象一只只游荡着的萤火虫,浓雾下黑黝黝的山涧,象一个个张着大口的无底深渊,一路拾级而上,身边飘浮的雾,令未走过夜里山路的王炳中象坐了一个空中飘浮的船。
二人摸索到家门口,听见月琴和爹正在高一声低一声地说话,月琴哭啼啼地说:“你到底是不是俺亲爹?那一回也就算了,你叫俺活不活?真想叫俺死,趁早拿条绳儿抽死俺算了。”
月琴爹说:“闺女——你小,啥事儿爹没见过?听爹的话,俺吃的盐比你喝的饭多,俺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啊!那种事儿,要是一旦有了那个心儿,锁不住也绑不住,垒堵墙翻了墙头儿也要去!——啊!再说了,这天底下你去哪儿找那只不闻腥的猫儿吔!——啊!圪挤一个眼,啥事儿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