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    澡

人的思维和语言真是不可思议，有许多东西往往旧习难改。举个例子吧。去年夏天的一天，天气很热，我拿着游泳衣到游泳馆游泳，一出门，正碰到我的一个朋友。他见到我，很是高兴，和我聊开了闲天儿。他问我，你这是干什么去呀？我脱口而答：“洗澡啊！”

哈！游泳和洗澡相差远矣，怎么把游泳说成洗澡呢？这里还有什么禁忌吗？有啥禁忌呢？说实话，在回答“干什么去”时，我根本就没过脑子，几乎是脱口而出。原因呢，我也说不清。我想，这恐怕就是人们常说的“潜意识”吧？！

“我的家乡是个偏僻的小村庄，坐落在运河滩上。运河水是甜的，鱼是肥的。白天，粗犷的渔歌、嘹亮的号子在运河上空回荡。夜晚，运河里渔火点点，渔民们在船上，舀一瓢河水，抓一条鲤鱼，用温火清炖，鱼香飘满了整个运河。”这是我的散文《瓜园》中的一段话。说实话，我的家乡不仅挨着大运河，而且是北运河和潮白河的交汇处。四面皆水也。在我的记忆中，我们村的四周仿佛都有坑。南面是南坑，东面是东坑，西面是西坑；北面呢？那就是一条河了。这条河属于潮白河水系，不知为什么，我们管它叫后头（道）河……这些坑都是活坑。由一条大水沟连接着，四通八达，流水潺潺，清澈见底，鱼儿自由自在地嘻戏。小村被绿水环绕着，格外迷人。一到夏天，潮白河水流下来，沟满壕平；穿小桥，过涵洞，然后浩浩荡荡地冲向大运河。

有坑（河）有水，给小村带来了灾难。最常见的灾难就是发大水了。我们村到底发了多少次大水呢？说不清。妈妈说，民国二十八年，发了一次大水。嗬！大堤决口，水像暴躁的牛一样 “哞儿”……“哞儿”地叫着，大街上行船。花秸垛“呼”地连根儿拔起，颤颤悠悠，人在花秸垛上地趴着、漂着；死猫、死狗、死人……在水里翻滚，呼救声此起彼伏。格外瘮人。妈妈说，发大水时我们村有一个极好的去处，那就是大庙。大庙真是个好地方，制高点。无论发多大的水，这里好像从来未被淹过。人们说，这里是福地。这座庙我小时见过，没什么奇特。大殿分两层，前面是正殿，供的是关羽关云长，两旁是周仓和关平。殿内终日烟雾缭绕，香火不断。正殿的后面是什么殿呢？记不清了。再后面就是一层层高大的瓦房了。我最感兴趣的是大殿的前面。非常宽敞。是左右两边吧，有两个很大的“王八驮石碑”，精精神神，也不知它驮了多少年。中间是四棵老槐树。这槐树好大啊，几个人手拉手愣搂不过来。大树枝繁叶茂，一“扑棱”半条街，人们说这树有了精灵。可惜到了1958年，大殿被毁，槐树也在“跃进”的浪潮中进了小锅炉，烟消云散。这当然是后话了。

有坑（河）有水，给小村带来了欢乐，游泳方便了。在我的印象中，我们村的男人不会游泳的，有，但很少，顶不济的也会两下“狗刨儿”。夏天来了，热。闷。这时，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您会看到一群穿着裤衩遛遛哒哒的人三一群俩一伙的奔向村子的四周——南边的南坑，西边的西坑，东边的东坑，北边的后头（道）河。当然也有奔大运河的。“干什么去？”“洗澡啊！”您听吧，“扑通！扑通！”——甩水、扎猛子、踩水、打水仗……我有个弟弟，非常淘气，最喜欢游泳。一次，家中吃面条。弟弟“呼呼”“了”了三大碗，然后连颠带跑地到了西堤坑；“扑通”跳进水里玩了三圈，随之跳上岸来，回到家里，（家里人的饭还没有吃完，）又“了”了三碗。不过，我们管游泳不叫游泳，叫洗澡。我总觉得叫洗澡好像比游泳准确。您想啊，庄稼人一年四季不拾儿闲儿，身上的泥呀土啊像穿了一层甲。不就是靠夏天在河里痛痛快快地玩一场吗？还有，家乡穷，又很偏僻，谁知道城里有澡堂子呢？说个笑话吧？我有个当家子哥哥，四十多岁，从来就没进过城，一次，他听说城里人可以在屋里洗澡，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想，咱也开开洋荤吧！进城就奔了澡堂子。花了两毛六分钱买了票，到了里边一看，笑了。他妈的！这哪有在大河里洗澡痛快啊！十几个人光着屁股，挤在一个池子里，雾气腾腾，“噗噗噜噜”，像下饺子一样，还他妈要钱！唉！也不能白花钱呀！咱也洗洗。他看到旁边有一个池子没有人，水还挺清亮，非常高兴。这帮“傻冒儿”！怎么不到这儿来呀？他纵身跳进池子里，随之“啊”地一声窜出来……哈！原来那是个热水池。这当然是笑话。那么，洗澡和游泳有区别吗？当然有啊！不是吗？您初次下水，先学什么？“狗刨儿”啊！“狗刨儿”——游泳比赛有这个项目吗？！没有吧！“踩水”呢？好像也不是奥运会项目。我见过许多“踩水”好手，他们举着衣服“踩水”过河，晃着身子，“踩”得很快，水无论多深，只能到他们的肩膀，真是“如履平地”。他们当中有奥运会冠军吗？难说吧。“扎猛子”和潜泳很相似，但“扎猛子”是“扎猛子”潜泳是潜泳，两码事。我曾经见过童年的一个伙伴，在后头（道）河洗澡，后头（道）河有五、六丈宽，他竟然一个猛子扎到了河对岸，弄了一脸泥。“扎猛子”是“扎”，潜泳是“潜”。“漂仰儿”呢，（在水里仰面朝天地漂着，叫“漂仰儿”）有人说和仰泳很相似。这是哪儿和哪儿呀！“漂仰儿”是一种休息。您洗澡或游泳累了，仰面朝天地浮在水上，悠悠忽忽……嘿！那叫舒服！有毛主席的“极目楚天舒”可证。仰泳呢——仰面朝天，双臂抡动如同车轮，水花四溅，令人眼花缭乱……怎么会一样呢？“甩水”酷似自由泳。只是酷似，像。可比自由泳“自由”多了！自由泳挥动双臂，非常优美；“甩水”呢，实际上就是瞎“扑通”。打水仗更是其乐无比，小伙伴们在河里摆开了阵势，“啊啊”地打开了水仗，刹时水花冲天，喊声震地，那种快乐，更是游泳的人难以体会的。

当然，这是笑谈，有点强词夺理。不过，我挺喜欢洗澡这个词，对游泳敬而远之。

我到底洗过多少次澡呢？已很难记清了。一到夏天，我就四处疯跑。那年我九岁吧，运河水猛长，和潮白河水顶了牛，我们小村也进了水。一天的下午，我先在大街上趟水玩，看杨克昌在大道上用搬罾搬鱼。玩儿着玩儿着就奔后头（道）河而去。水过了我的肚脐眼儿，又到了我的脖子。我奋力地游着，甩水、漂仰儿……当我到新坟时，（离后头（道）河还有一百米远，我的耳边已经听到后头（道）河的大浪声。）正碰见我们村的杨德树。他（上地里去拆瓜窝棚）扛着门板晃着身子从瓜地趟水走来，见到我，大吃一惊，立刻把我揪住，问我干什么去。我答，洗澡啊！他一个耳光扇过来，冲我大叫，快回去，这天儿你洗什么澡啊！找死啊！我被他押了回来。晚上，我正在吃饭，杨德树来了。他对妈妈说：“这儿孩子你们还管他饭？奔后头（道）河去了。那是多大的浪啊！弄不好，一下子就到了天津卫。”

这当然是个小插曲，可对我家的震撼是相当大的。从此，家里不让我洗澡了，想了许多办法。现在我还记得，有一个办法是画道儿——把衣服脱光，在我的屁股上画那么几道儿（用灶火膛里的锅烟子或半截粉笔，画白道或黑道），晚上脱光衣服检查，看是不是道儿还在。有，当然没话说，大家欢天喜地。如果没有，那，这顿揍就逃不掉了。世界上的事仿佛就是这样，有矛就有盾。我呢，也有办法对付。洗完澡后，把锅烟子或粉笔道让小朋友们重新图上，嗬！根本看不出来。像这种情况，别的小朋友呢？好像也都试过。几十年过去了，幼年的同伴大都进入中年，性急的朋友已经作古，他们还记得当年的情景吗？

我洗澡一般去的地方是——后头（道）河、东坑、涵洞和大运河。南坑，西堤坑我是不去的。南坑离我家远，水太浅，饮牛比较合适（还真有在那儿饮牛的）。西堤坑是个苇坑。坑的四周是高高的芦苇，就像威武雄壮的哨兵。这地方太野。我曾洗过一回，很瘮人。这里鱼很多，大。有鲤鱼鲫鱼粘鱼甲鱼……那天洗澡，我碰见一条黑鱼，竟有十多斤重，一下子撞到我身上，差点儿把我撞晕过去。后头（道）河离我家很近，很背静，是个好去处.。这里说是河，其实就是一条大沟，大沟有点儿像盘子，底儿很平，深浅有序。会水的人呢，您可以在水深的地方欢乐、嬉戏；不会水的人呢，您可以在岸边附近练习“狗刨儿”；真是各得其所。这地方景色很美。小雨过后，水平如镜。岸边是一片片浮萍。荷花开了，青蛙“呱呱”地叫着，一蹦就蹦在了荷叶上。黄瓜鱼像箭一样，在你身旁穿梭。“亲热”你的身子，痒痒的。这里还是打水仗的好地方。甲乙双方摆好阵势，“哗哗哗、”“唰唰唰、”“通通通”……“揣”啊！“撩”啊！笑声喊声倒地声此起彼伏……东坑洗澡相当危险。如果赶上山洪爆发，一不留神，就出溜儿进北运河（这里是奔运河的必经之地）。有一次，潮白河发了水，一个大浪就把弟弟卷了进去。弟弟还真行，先后有八个人下河救人，有四个人被他摁在水里。这下热闹了。岸上喊声连天，水里浪花四溅。幸亏管船的杨国吉摆船路过这里，才把弟弟救出来。

上涵洞洗澡很有意思。这里是运河和潮白河的连接处，涵洞上有一座大水闸。潮白河水下来了，把水闸提起来，水就进入了大运河；运河水长了呢？那没办法，水闸只能落下来；闸紧闸严，不能让水顶上来！在这里洗澡非常刺激。涵洞前面有个方池子，大大的。水泥的，很少见。池水很深。碧清。真是天然的游泳场！我们在这里洗澡，高兴了就爬到涵洞的大闸上，大闸离水面有两丈多高。我们愣从上边往下跳啊！两眼一闭，用手捂着那个地方，嘿！那种感觉，真气死那跳水运动员了！美！

最兴奋的是上大运河洗澡了。有人说大运河是母亲河，嘿！真是不错。你就说那水吧，非常平缓，跳进河里，真像婴儿投进了母亲的怀抱。然而母亲也有愤怒的时候，运河水暴长，那您可得当心了。我遇上不少这样的情况，河水平槽了。河对岸的高粱淹了。高粱穗儿在水中瑟瑟发抖，上面爬着螃蟹。水翻卷着浪花，很黑很浑。旋涡一个接一个，间有从上游漂下来的死猪、檩条儿，轰轰作响。嘿！真是吓人。这时还能洗澡吗？当然不能！可是我们这帮小子哪儿管那些，洗！下水！横渡大运河！中午十二点，吃饱喝足后，我们悄悄地跑了出来（不能让大人们知道），到了运河边脱光了衣服，开始横渡。这时横渡是需要技巧的。您先得往上游走一二里，然后下水。下水后眼朝着前方奋力而游。您必须变换各种洗澡的姿势，以节省体力。您要绕过旋涡，躲过暗流，一会儿甩水，一会儿踩水，一会儿漂仰儿……也不知什么时候，您就迷迷糊糊地到了对岸。“扑通”一声栽到在沙滩上（这时正好到了你的预定地点）。回来时也是如此（要休息一会儿，恢复体力）。有一次，我往回游，游到河中间时，看到周围村庄“呼呼”直转。我知道，这是游晕了。连忙变换“漂仰儿”的姿势，顺流而下，一直漂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现在想起来，我还非常后怕呢！

当然，在运河洗澡，也有不开心的时候。十二岁那年，我和小伙伴德山到运河里洗澡（我和德山住一个院儿）。洗完上岸后，突然发现衣服没了。我们俩真急了。柳棵子里，小树旁……四处乱蹿——我还不错，找到一件背心儿，德山呢，整个一个上下无条儿线儿。怎么办呢？我们蹲在棒子地里发愁。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把背心儿当作裤衩穿在身上，我在前面探路，德山在后边紧随。看见没人我就打一口哨，德山就从棒子地窜出来跑一阵。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好不容易潜伏到了村子边儿。那天，我们俩直到天黑才回家。……

咳！往事如烟，逝者如斯！一晃，四十年过去了。家乡的变化多大啊！农民洗澡不用出门，自己家里就有浴室。游泳呢？前两天，我到宋庄镇采访，那里的农民有了游泳池。农民终于分清了什么是游泳什么是洗澡了。这是我们世世代代所盼望的啊！但我又有些担心了，我们村儿呢？东坑南坑已被填平盖了新房，西堤坑成了墓地，后头（道）河已成为狭窄的污水沟；大运河臭气熏天——我们的母亲，再也看不到往日的丰润！我发愁了，什么时候我能再痛痛快快地在大运河里洗个澡呢？

洗澡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欢乐，也许这个欢乐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里。

                        2000年3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