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 地
锄地?嘿嘿!四十岁以上的庄稼人谁没锄过地呀?不过,我们那儿管锄地叫耪地。我总觉得耪地这个词儿比锄地好,说着顺溜,听着舒服。从我记事起,爸爸妈妈在生产队干活,常干的活恐怕就是耪地了。耪地的活儿看似简单,平常,实际上是很有讲究的。“烈日炎炎似火烧”,天旱了,要耪地;锄头底下三分水吗!雨水多呢?那就更得耪地了。您想啊!一下雨,杂草丛生,不耪地,那庄稼能长吗?还不被杂草“欺负”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可见,耪地对庄稼人来说是多么重要,多么辛苦——您就可想而知了。
我是个农家子弟。您要问我家有什么财产,嘿,那就是锄了——什么大锄儿、小锄儿、半大锄儿……我记得,我家有一个大锄板儿,嗬!好家伙!足足一尺五,小簸箕似儿的。沉。劲儿小的根本抡不动。劲儿大的呢,那您可就方便了,“刷”地一下,大锄板把垅背儿“罩”个严,一下就得,快!爸爸常常为此而自豪。爸爸说,这锄儿是(他)给“大老朱家”扛活时用的。“大老朱家”是我们村有名的大地主。爸爸从小就给他家干活,是个小半伙儿。放牛放羊,拉墒赶砘子,没吃过饱饭,很少有工钱。十五岁那年,爸爸长得很高,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地主朱小白头看见爸爸,笑呵呵地说,小子,行啊!换个大锄板吧!(爸爸说,那天他特别高兴。换了大锄板就是大人了,就可以拿到整工钱了。)结果,爸爸就买了这张锄(比别的锄板儿宽了五寸)。我至今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买这张超长的大锄呢?有一个锄不就得了吗?是为了纪念——纪念自己成人或还有别的什么目的?爸爸是个苦人,也许没有我这么多想法。但是他确给我带来了烦恼。因为这把大锄传给了我。我扛着这把大锄到生产队干活,累得腰疼腿酸,还常常落在同伴们的后边,受到同伴们的讥笑(给生产队干活象我这么卖傻力气的,少)。每当我看到同拌们抡着小锄轻松自如,就隐隐约约产生了一种嫉妒感。恨不得把大锄砸个粉碎。不过我只是想想而已,谁敢砸呢?这是我家的重要财产啊!我常常为此感叹:咳!无论什么时代,最苦的还是我们农民哪!
锄地要锄四遍。咳!要是二十年前您说这儿话,人家得说您是神经病。谁不知道耪地得是四遍呢?现在呢,恐怕就难说了。春天,太阳暖洋洋的,莺飞草长,这就要耪头遍了。头遍比较简单。当头炮,大锄板儿,一下就得。主要是锄草。什么“小燕花”、红根菜、落落菜、苦麻、刺儿菜……嗬!鲜嫩嫩,笑荧荧的,真好看。……可庄稼人哪有那个闲情逸致呀?锄掉吧。要不然,庄稼怎么长啊!耪二遍就比较复杂了。小苗有尺儿来高,这就要耪二遍。 “趟青”。 先把大骡子大马小毛驴老黄牛拉出来,套上耠子,“哗哗哗”一趟。一垅两遍,把苗里外一淤,这就要看您的了。耪二遍是技术非常强的农活。什么“钻裆、”“过埯、”“掏耳朵眼儿”您得样样精通。“钻裆儿”就是要把垄沟中间没有被土淤上的杂草锄掉。“外去锄儿”,您用锄在垄沟的外边使劲一刮,把外垄沟封上;“里去锄儿”呢?用锄把沟儿里边的土轻轻一带。这样,整个垄沟就全封上了。如果是棒子地,埂就起来了。这就叫“过埯儿”。如果杂草高,土淤不上,那就只好掏“耳朵眼儿”了——用锄头把垄中的高草剁掉。这一切都是在一瞬间内完成的,非常优美。好把式耪地“丁”字步,前腿弓,后腿绷,哈腰……要使腰劲儿,非常轻松。泥土散发着芬香,脚印儿清晰,漂亮。记得我第一次到生产队干活就是耪地。那年我十四岁。您想,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耪什么地呀?“噗”的一下,深了,“挖井”,锄拉不动!“嘣”地一下,浅了,锄蹦起来了……再看那地,花毛秃子一样。耪地得使腰劲儿、巧劲儿。我不会啊!手脚乱动……我的一个庄亲叔叔姓郎,是生产队长,检查质量到我这里,见此情景,大怒:“你这叫耪地吗?这是‘钢场’啊!吹了吧!”结果,一天的工分就这样“瞎”了。最难受的要属耪三遍地了。七月,正是伏天儿,热。“知了卧树啼不停,犬伸舌头找凉庭。”这时您甭说耪地了,就是摇着蒲扇在荫凉下晃着,人也得像“水捞儿”的一样。早棒子呢,正好一人多高,该耪三遍了。大家想想,棒子地里,密密麻麻,风烟不透。这要是往里一钻,该是什么滋味儿?嗬!太难受了。像个大蒸笼啊!不光是热,还挨“拉”呢。热。出汗。谁穿得这么整齐呢?我说世界上最苦的是农民,他们能穿什么呢?好样的穿件儿破褂子,弄个大裤衩;或光着个大膀子,弄条说白不白说黑不黑的白手巾(一般的呢,那就不好说了)。把手巾搭在肩膀上,把褂子系在裤腰上,这就上工了。拿锄钻进棒子地,“轰”的一下子,通身是汗。那也得耪啊!前腿弓,后腿绷,挺胸哈腰一使劲,“刷”……一锄、两锄、三锄……玉米的花粉“哗哗”地落下来。胳膊上,脑袋上,肩膀上,花粉聚成团,打成绺儿,“和”成泥。尤其是玉米叶儿,像刀子一样。胳膊、肩膀是一道道的红血印。汗水这么一杀,嗬!那滋味儿!耪地的有句俗语:“看豆儿不如闻豆儿”。那时种地不像现在——全部机械化,种植形式大平播。种地都是牲口耠。老玉米,每隔四根垅或八根垅要耠一垅豆子,为的是通风透光,庄稼好长;豆子还有根瘤菌可以肥地。多好的事呀!这时的豆子垅对耪地的人来说不亚于一个空调,从棒子垅出来耪豆垅,嗬!那个感觉,美!多热的风都是凉的。人有时往往是很不知足的,得陇望蜀。耪豆儿叫“看豆儿”,“看豆儿”也有弱点,就是在“看”的时候,挨的还是棒子垅。凉快到是凉快了,挨棒子叶儿拉还是免不了的。“闻豆儿”就不同了,他耪的是棒子垅,挨的是豆子垅,“闻”着。这样,既凉快又避免了挨“拉”。这么说吧,“看豆儿”和“闻豆儿”就象体育比赛中的冠、亚军,得来是相当不容易的。为争“看豆儿”或“闻豆儿”,庄稼人有时弄得脸红脖子粗。为了避免纷争,我们祖先创作了一种方法,那就是“翻垅”。“翻垅”很有意思,耪地的来了,甭管几个人,我们就说九个人吧。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一溜儿站好,插锄就耪,什么也别说。这根儿垅到地头儿后,您再翻过来,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您赶上什么是什么。这个办法好像大家都很赞成,觉得很公平,就像抓阄一样,自古以来就没什么异议。您要是运气好,不仅能“看豆儿”、“闻豆儿”,而且还能赶上坟圈子、“斜尖子”,这您就轻松多了。一片坟圈子少说也有七、八丈吧,您昂首挺胸扛着锄走过去,嘿!那感觉……这叫“死人接活人儿”。“斜尖子儿”也是如此,有的“斜尖儿”能接您半节儿垅。“翻垅”的另一个好处是便于检查质量。哪垅棒子是您耪的,一查就中,您想赖都赖不掉。我觉得这办法比某些工厂的质量检查都科学实用,好像有推广的必要。
天气热,气压低,地要耪,这恐怕就不讲什么文明了。有理街道,无理的河道。青纱帐里,那就没“道”了。这里是男人的世界。(耪地一般都是男人)男人们嘻嘻哈哈,把衣服脱光,上下“无条线儿”,赤裸裸地往庄稼地里一钻,嗬!舒服!不过,光着身子耪地还真不行,您使不上劲。不信您就试试看。怎么办呢?往腰里系条裤腰带或麻绳不就行了吗?当然,也有令人尴尬的时候。妇女们来了,(在“歇歇儿”的时候拔草剜菜,草喂猪喂羊,野菜弄来人吃。)拔草剜菜,进入青纱帐,碰上耪地的是极容易的事。都是一村的老乡亲,碰上了,大妈大婶还好说点儿,碰上一阵笑骂,就算完事儿,还凭空增加点儿乐趣。要是大伯子和兄弟媳妇或年轻的妇女呢?(俗话说,宁在小叔子腿上坐,不在大伯子眼前过。)那真得臊得钻进地缝儿里。我听说这么一个故事。有一个青年农民叫宋德顺,他光着身子耪地,快到地头时,忽然听到山坡上有一个女人在喊,德顺,快过来,帮我把驴驮子拴拴,它老是歪着,驴要倒了。宋德顺一听,坏了,这不是邻居家的二婶子吗?她怎么到这儿来了?说是二婶子,其实他们俩的年龄差不多。宋德顺吓得蹲下身子,捂着那个地方,恨不得缩进土里去。二婶子奇怪了,这宋德顺是个热心人啊,今天这是怎么啦?庄稼叶半遮半掩,二婶子根本不知道宋德顺光着身子。她手扶驮着木头段的毛驴,莫名其妙地盯着棒子地……驴驮子上的木头超了载,几乎把平均到两边的东西都挤到一边,毛驴正走在陡坡上,四蹄被压得弯曲,身子被压得歪斜,随时有滚下山沟的危险。……二婶子的喊声越来越急。德顺!德顺!快来呀!快来啊!德顺!德顺!宋德顺这下子可真急了,他伸手“啪啪”劈下几片棒子叶儿抓在手里,遮住了他那怕见人的东西,大声嚷道:二婶子!你闭眼呗!二婶子!你闭眼呗!说着猫腰窜上山坡,掮住就要倾倒的驴驮子。这是浩然自传体小说《活泉》中的一个故事,其实,在我们通州农村,类似这样的故事也很多,不过有把二婶子说成二嫂子的。反正都一样。现在人们在开玩笑时,还经常在说,二婶子!你闭眼呗。
锄四遍呢,主要就是壮子粒了(一般的都是早庄稼。晚庄稼很少耪四遍)。八月中旬,早棒子“撇”出来了,要壮子粒了,那就再搂一遍吧。用锄刷刷一耪,再一下雨,棒子笑了。这一遍地要是耪好了,一亩地多打几十斤玩艺儿似的。不过在后来,特别70年代中期,基本上就没有四遍地了。什么原因呢?恐怕出自两个方面。一是为了多打粮食,什么三种三收啊!七尺畦呀!改变了耕作方式,一年只收一季的早庄稼少了。第二个原因是学大寨运动中出现了形式主义。为了应付上级领导的检查,锄地只锄地头,把地头弄得干干净净;地里边呢?好样的用锄耪耪,搂搂草,不好的呢?什么前腿弓,后腿绷,您“歇菜”吧!干脆拉着锄头跑,有的甚至把锄扛在肩膀上在棒子地里大摇大摆地走。反正谁也看不见谁。这就叫“有油没油‘揍揍’地头”……
如今,锄地这个词儿已经成为历史,许多人(包括许多青年农民)听耪地的故事仿佛是天方夜谭。那么,写这篇文章有什么意思呢?咳!没什么意思,是女儿的话引起了我的思索。前几天,我和女儿回老家看望母亲,十一岁的小女儿从家中盛破烂儿的棚子里拉出一张锄来,在当院玩耍。我一看,正是我在家当农民时用的那把锄头。这上有我的青春和汗水,我有些伤感。小女儿看见了,问:“爸爸!这是什么?”
我说,“这是锄头。”
“锄头做什么用的?”
我说,“锄地用的。”
“爸爸!为什么要锄地呢?”
“好多打粮食啊!”
“那,等长大了,我也要锄地!”
我“啊!”地坐在了地上,差点儿背过气去。
孩子!你让我说什么好呢?!
2000年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