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襄就是在玩中汲取生活养分,他独特的生活方式也为以后的学术之路打下了良好的基础。由玩致学,在玩中得见诸多艺术之精髓,这是王世襄独辟蹊径的治学道路。而这一切,或许,年轻的王世襄并未意识到。年轻的他只知道在专注的玩中寻找快乐,却不知日后能从少年时代的玩乐中萃取人生的精华。 1934年,王世襄考入燕京大学。燕京大学创建于1919年,名义上是私立大学,其实是一座教会学校。燕京大学虽然有十八个系,可是学生并不多,全校只有八百人,有的系四个年级加起来,也不过二三十个人。但是它的教学水平和质量是有保证的。燕京学费、宿费、杂费,一学期一百五六十元,在当时是个十分庞大的数字。但一些“书香门第”“高门大户” 的子弟是不在乎的,一些海内外巨商大贾的子弟也是无所谓的,而有些普通人家子弟,往往就承受不起这样昂贵的学费、生活费。但如果真考进燕大,努力再争取到好成绩,也可以读,因为有名堂众多的奖学金。能获得一个奖学金名额,便可完成学业。 燕京大学在仅三十三年的办学历史中(中间还要排除因日本侵略而受到干扰的八年),全校的注册学生总共不超过一万名,却培养了诸多学者、专家,这与其开放的思想和优厚的教育资源是分不开的。 燕大和美国学术界的关系极为密切,燕京法学院和普林斯顿大学有协作关系,得到经济援助,可以互换教师。以文学院为主与哈佛大学有协约,得到经济上的大力支持。其他如和纽约协和神学院、哥伦比亚大学等美国知名大学都有关系。因而它的学术交流、人才交流,更重要的是经济支持,都是多方面的、世界性的。 20世纪的二三十年代,是燕京大学的辉煌年代,任教于此的名师均灿若晨星:顾颉刚、陈寅恪、钱穆、张东荪、冯友兰、钱玄同、俞平伯、周作人、郑振铎、朱自清等,都曾先后任教于此。 尽管当时中国政治黑暗,军阀林立,内战不断,但是在燕京大学,依然保持着浓厚的学术氛围。环境清幽、文理兼备的燕京大学成为诸多学子心目中的求学圣地。 二十岁的王世襄依然玩性不改,全然没有意识到家道已经中落。当时政坛风云跌宕,在外交部任职的父亲亲身体会到军阀混战、权力更迭的黑暗,在宦海沉浮中深感做官的无趣,认为有一技之长胜于为官。因此,父亲力主王世襄学一门技术,走科学救国的道路。在父亲的压力下,王世襄选择了燕京大学的医学系,这是父亲的期望,却并非王世襄的兴趣所在。 王世襄天生对化学符号反感,更不喜欢数学,因此,医学预科的成绩可想而知。再加上王世襄天性爱玩,进入燕京大学后,读的并非是自己感兴趣的专业,更有理由出去玩了。凑巧的是,在燕京大学旁边,有王世襄家的一个占地十余亩地的园子,这里自然就成为王世襄躲避枯燥乏味的医科学习的“世外桃源”。 燕京大学的校址位于现在的北京大学校园内,当时这一片还未被开发。这里大都是城里一些大户人家的私人宅园。燕京大学最初选址时,看中了勺园。当时勺园是陕西督军陈树藩的私产,原是为其父退居林下、颐养天年之所。为此,燕京大学创办人司徒雷登专程去了一趟西安,经西安教会圣公会西安中学校长董健吾的介绍,找到陈树藩,想以三十万两银子的代价购买此园。司徒雷登婉转说明此意,陈父未置可否。不久陈树藩请客,慷慨秉承父意,将勺园赠送与燕京大学,不过有两个条件,一个就是在校园内为陈父立块纪念碑,另外一个条件是将陈树藩创办的存德中学作为燕京大学的附中,每年可以保送五十名学生上燕大。司徒雷登爽快答应了这两个条件,自此燕京大学拉开了中国近代高等教育新的序幕。 燕京大学共占地七百七十余亩,其中勺园旧址占三百余亩,另外的土地分别是买了徐世昌的鉴春园、张学良的蔚秀园、载涛的朗润园,改建而成的。 由此可知,在燕京大学附近,有不少官宦世家的私家宅院,王世襄家的园子便是其中一所。 刚进入大学的王世襄,因对医学专业毫无兴趣,自然无心向学,学校旁边的园子便成为他驰骋游玩的新天地。在这片园子里,他种葫芦,养鹰,养鸽子,养狗,经常笼络各路玩家来园子里聚会。这在当时被人认为是不务正业,更是纨绔子弟的表现,但王世襄却乐此不疲。 王世襄家的园子面积很大,仅在里面玩还不够,他还邀请以前曾经结识的各路玩友到园子里居住。有京城养狗名家荣三、南苑的李宝宸、小红门的郑三,等等。在广泛的交游中,他结识了与他不同出身层次的各路朋友,从这些平民朋友身上,他明白了生存的艰辛、世事的多变。这一段少年经历,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帮助他在以后的人生低谷中,以乐观的心态来面对,而不会像一些生活在深宅大院中的富家弟子,在厄运来临时,唯有躲在一隅空念着以往的高高在上和富贵荣华,而在现实生活中手足无措,甚至坐以待毙。 在燕京大学读医学预科的王世襄,并不是一个优秀的学生。相反,他以差等生闻名校园。王世襄对学医实在没兴趣,读了两年,很多课程不及格,差点被学校开除。当时燕京大学有个规定:在某个学科实在念不下去的学生可以转系,转读与现读专业跨度比较大的专业,如果成绩及格,还可以在燕京续读。于是王世襄就从医学预科系转到了国文系。 王世襄出身书香门第,家中一直都聘有私塾先生教授国学。尽管王世襄从小贪玩,私塾学习也并不按部就班,但由于他对诗词歌赋天生的爱好,学习起来也十分的投入,这使得他的国学底子打得非常结实。 转入国文系之后,由于王世襄的基础好,他由医科系的差等生一跃而成国文系的尖子生。王世襄看到老师教授的课程他都会,感觉没有什么好学的,玩性更大了。养狗捉獾,韝鹰逐兔,养蛐蛐,种葫芦,玩得不亦乐乎。 王世襄在国文课上不改少年时的作风。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刘盼遂①在燕京大学教授文选课,让每个人写一篇文章当作业上交。王世襄仍旧以钟爱的鸽子为题材,以《鸽铃赋》为名,引经据典,挥洒成章,撰写骈文一篇。王世襄不仅未受呵责,反而得到了刘盼遂老师的赞许。刘盼遂读着他写的《鸽铃赋》,频频点头,称赞他孺子可教。 现将《鸽铃赋》附录如下,从中可以看出年轻的王世襄深厚的国学根底。 原夫苍筤之所生兮,于昆仑之嵚巇。干籊籊而修长兮,枝猗猗而葳蕤。上摩千尺之层兮,下俯百仞之深溪。夏霖雨之所潦濯兮,冬风雪之所凌吹。窊隆匝其四围兮,信无通人之径蹊。 彼河汾之悬匏兮,讬根于曲沃。薰风拂而始华兮,秋露浥渐绿。条緜蔓以缘木兮,实轮囷而蕃育。历岁寒而轻扬兮,涉中流而不覆。惠子掊而无用兮,颜渊饮之于陋室。于是宋翟构梯, 匠石运斤,潜根既断大实乃分。公输摹规,夔襄准纶。锼镂纤薄,表里调均。律协子壄,乐制伶伦。妙谐宫吕,雅洽韶钧。复使封膜图形,烈裔喷墨。敷美采以生辉,缀徽象以文饰。极九鼎之祥祯,穷五岳之神色。径寸千仞,万里咫尺。彼繁工之咸备,乃托之于飞翮。在昔元昊肇衅,西郡未和。马萧萧兮悲鸣,川湔湔而扬波。铿锵兮战甲,灿耀兮长戈。比银泥之盒启,讶飞哨之何多!战复战兮皆楚歌,时不利兮死奈何。有若吴郡幽居,石湖隐士。心远尘嚣,门临廛市。更板敲过,诵经声起。方深巷之遥闻,忽喧铃之盈耳。虽晓梦兮时惊,固闲情之可喜。尔乃离离春草,灼灼林花。白羽如玉,朱眸有沙。或嬉啄于水曲,或游耸乎 云涯。响兮天乐,卷舒徐兮流霞。闺中极目,陌上驻车,何其和且畅也。至于夏雨初晴,夕阴未霁,阶滴有声,渥云无际。堕素景兮星流,奋轻羽兮电掣。斯时则奇音熛疾,异声激锐, 何其清且爽也。若夫秋风暮起,凉露为霜,青楸落木,白日匿光,马踟躇于歧路,舟延伫于河梁。时有孤翼往复,只影回翔,傍长亭而送行色,逆迅飚而发清商。于是征人涕下,游子 神怆,何其悲且恻也。乃若更静星稀,霜天月没,朔风侵帏,隆寒入骨。剔残釭而不寐,叠戍衣而将发。忽闻羁雌失群,宵征未歇,传急响于天边,知悬铃于尻末,心为之摧,帛为之裂。不禁顾影嗟伤,掩面哽咽,何其凄且厉也。已矣夫,阳春时兮繁花敷,秋风起兮庭芳芜,岁月迈兮将何如,怀伊人兮天一隅,日登楼兮望云衢。安得飞铃至,惠我尺素书。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