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王世襄先生相识、相交有近七十年的历史了,我们相识于四川的李庄。那个时候王世襄从北平穿过敌伪的重重阻挠,不畏艰辛来到重庆大后方。当时王世襄是北大文学系研究 生毕业,心气很高,一开始他准备进入傅斯年的中央历史语言研究所,可是傅斯年认为他没有专业就拒绝了他。后来还是我的老师梁思成先生收留了他。梁思成先生和王世襄的长兄 王世富是清华的同学,再加上梁思成先生的夫人林徽因也是福建闽侯人,两家可称得上世交,所以梁思成先生在北平就了解一些王世襄,知道他是一个顽主,爱好广泛。由朱启钤先生创办的营造学社就需要爱好、国学知识广泛的人,所以王世襄一来到李庄营造学社就担任了助理研究员一职。那个时候我通过考试也进入了营造学社,做梁思成先生的助理,负责古建测量中的画图工作。 王世襄先生到李庄做的第一个工作就是测量古墓。这座古墓是南宋时期的,就位于四川南溪李庄,墓早就被盗空了,但墓室保存完好。由于墓的结构完整、艺术性强,是研究宋代建筑的最好参照材料,所以梁思成先生就安排我配合王世襄调查这座古墓,由王世襄完成调查报告的文字部分,我就负责绘图工作。报告完成后就发表在我们的营造学社会刊上,发表的时候他一定要著上我的名字,我说我只是做了些画图的简单工作,写个协理就可以了,王世襄先生不同意。当《四川南溪李庄宋墓》发表时,王先生在后记中郑重写下我的名字:罗 兄哲文,曾协理工作,复为制插图,并此致谢。王世襄先生一生严谨治学,由此可见一斑。王世襄先生热爱生活,喜欢各种玩好。工作间隙他经常给我讲在北平熬鹰、遛狗捉獾、逮蝈蝈的趣闻。记得当时我们正在进行李庄旋螺殿的测绘工作,四川多蛇,旋螺殿是明代的老的木质建筑,所以有许多蛇窝,在测绘的过程中不时就有蛇出没,我从小就在四川生活不怕蛇,就将蛇捉来玩。我还教王世襄先生怎样捉蛇,可他天生害怕蛇类,始终没有学会。 《中国营造学社汇刊》在营造学社搬到李庄之前已经办了六期,抗战时期的李庄物资和生活条件都非常困难,因刊物在学界的影响很大,梁思成先生还是决定克服一切困难复刊,就委派王世襄先生和我以及莫宗江先生一起负责办刊工作。当时我们自己绘图、抄写、翻译、石印,虽然付出了常人很难想象的艰辛,但看着学术精神通过我们的双手在大后方得到延 续,心里也无比的高兴。每天傍晚工作结束后,王世襄先生就带着我和莫宗江到李庄镇上的茶馆去摆龙门阵。王世襄牵着一条黄狗走在最前面。这条狗也大有来历,它是大学者金岳霖 先生豢养的,后来金先生去了昆明,狗自然就归了好玩的王世襄了。紧随着王世襄的是背着竹筐的莫宗江,我提着一个竹篮跟在最后。王世襄先生体型较胖,莫宗江小王世襄两岁,是 个瘦子,我年龄最小,体型也像个小孩,于是三个人就成了李庄的一道风景。多年后我回到李庄,好多老乡还能清晰地回想起这个片段。最近南京博物院发现了一份李庄时的材料,材 料上记载着营造学社的人员工资情况,王世襄补助米是八斗,我是六斗。 1946年,中国营造学社并入清华大学,创办清华建筑系,我由重庆乘船一路到了南京,在南京等车北上。这时王世襄先生任清损会平津区助理代表,正在南京等候赴日本索要文物 的命令,我们俩又见面了。王世襄先生就带我去游秦淮河、吃小吃、听评弹。我记得王世襄先生在听戏时还跑到后台向琴师请教古琴的问题。新中国成立后,我们都留在了北京,一起 迎接新生活的到来。 后来众所周知的原因,我和王世襄先生在历次的运动中都在劫难逃,我们彼此的消息也都知道,因为出身等问题,王世襄先生比我遭到的冲击和折磨都要大得多。不过王世襄先生 对文物局王冶秋局长有个误会,当时故宫开除他并不是文物局的事,因为当时是国务院工作组进驻到了故宫做的决定,连馆长马衡都给开除了。但王世襄先生对待生活的乐观和坚毅一 直令我深深的佩服。记得还是在“反右”运动前后的一个秋天,王世襄先生骑车到我家,领着我的儿子罗阳到西山去捉蝈蝈,王世襄先生好像对戴在他头上的右派帽子一点也不在乎。 正是由于他的这种乐观精神才使他熬过了那一段艰苦的日子。 你这批资料太重要了(指我带给罗哲文老请教的王世襄“文革”抄家清单),我原先也不知道王老收藏这么多文物,看来他能取得那么大的成就是和他是个有心人分不开的,从表面上看他是个顽主,其实他玩的都是学问和修养。他的一些收藏准备办一个博物馆,让罗阳做馆长,为此罗阳还过去给他的收藏拍了很多照片,可是后来考虑到别的情况,这些东西都委托嘉德拍卖公司拍卖了。我最后一次见王老还是在2004年,王世襄先生为观赏鸽放飞的问题让我帮忙,我还专门到他家里拜访,后来听说他住院了,我多次打电话要去看他,可是……昨天中央文史馆给王世襄先生开了个追思会,我写了一首诗怀念王老: 难忘六十六年前,古籍班门习调研。 杂草丛中勘古墓,旋螺殿下测飞檐。 陪都共赴护瑰宝,学社辛勤复汇刊。 老友魂兮巴蜀望,巴山蜀水笑开颜。 如果让我用一句话评价王世襄先生的话,就是:文博大家,哲匠鸿儒。我今年八十六岁了,莫宗江和王世襄先生相继去世了,可是在李庄的生活仿佛就在眼前,人生真是无常啊!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