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中进得门来,车店里人不算多,只停靠着两辆马车,几个人正围在一个磨盘上吃饭,南腔北调的什么口音都有,他因惦记着酒坊师傅孙老六的事,便直接来到酒坊。
周大中正跷着二郎腿指手划脚地比划着,见炳中进来便慌忙地将坐着的那把木椅搬了过来,炳中并不坐,周大中两手垂着,向炳中说了酒坊师傅走掉的原委,说到要害的时候就吞吞吐吐,酒坊的其他伙计也纷纷各忙活计去了。
原来是山东一皮货商住店,一男一女合作买卖,来到大坡地时,那女人染了疟疾,在店里住了好多日也总不见好,二人商量一下后,便将那女人留在了马车店,男人独自领着伙计上了山西。不想,回行的路上先是遭了匪劫,本来就亏了个血淋淋,过太行山时又有两匹骡子连同驮运的货物一齐落入山涧,回到大坡地后,连女人的饭费也无力偿还了。
在男人西行的那一段时间,不知是酒坊的孙老六寻花问柳还是那女人耐不住寂寞,两个人竟做出了些风流的事,男人回来以后发现了些端倪,便要讨要说法儿,经多方说合,最后说定了由孙老六代偿店款后两清不欠,不想孙老六把余下的工钱全搭进去还欠几块银元。
王炳中舀了半碗烧酒,咕咚一口咽了下去,说:“没有金钢钻儿,硬揽瓷器活儿,看!大掌柜背了二掌柜的伤不是(背了…伤:被…伤害或吃了…的亏)?算啦,大中你来办这事儿,把老六找回来,佘帐店里结清,叫老六该干啥干啥去,——做买卖的也不容易,欠帐不提,走人。”说完后便走了。
因前几天早来出天花,牛文英点焟上香的整日闹闹哄哄,她怕惊扰了痘奶奶于孩子不好,便让王炳中一人睡在套间外的一张木床上,早来身上的痘痘昨日后晌便大见回落,也开始大口地吃开了饭。
王炳中回家后径直走向月琴的房间,月琴正在绣枕头,炳中进来时她眼也没有抬。他便倒背了手,在屋中来回踱着步,见月琴仍旧低着头一声不吭,便说:“哪儿不舒坦?”月琴挪了挪屁股,身子歪向一边,说:“没有。”“没有咋不高兴,谁惹你唻?”炳中弯下腰看月琴手中绣的花儿。“谁不高兴,不愁吃,不愁喝,没工夫儿找不自在,高兴得很,作梦都笑呢。”月琴一边说着,一边一手扯了腮帮子,对着他嘻嘻嘻地来了两下子。炳中一把拿去月琴的绣花撑子扔向一边,一把将月琴抱了起来,坐在床上说起了悄悄话。二人正在闹着,文英却对了窗子喊:“下雨了,下雨了!”
这雨来的也真是时候。开始,两个人还以为是文英又在悄悄地偷看那些不该看的事,月琴哼哼唧唧地捂着头,生气地埋怨炳中:“总说你不听,就是不听,叫俺搬回去,就是半夜叫土匪砍了,也比在这儿丢人败兴强!哼!——再说也是恁家大花轿把俺抬了来,又不是谁跑到恁家,总跟做贼似的,成天提心吊胆的不展泱,你也是,——成天净弄些啥事儿。”
王炳中嘻嘻地笑着,说:“谁叫你净出些骚狐狸的样儿,——也是,这一个槽上拴不了俩叫驴,嘿!——拴俩草驴也不是个事儿!”二人正说着话,窗外边还真的噼哩啪啦地下了起来,两人赶紧出去收拾,说话的工夫儿,浓云伴着兜头的大雨便倾泻而下。
雷鸣电闪的大雨下得怕人,雨点子夹裹着一股嗖嗖的凉气,月琴便去关了门,上床拉了被子捂了下半个身子,斜身躺在床角,炳中搬了把椅子,隔窗看着雾气蒙蒙的天。
月琴在床上躺了一阵子,忽然感到有些肚饿,便爬起来准备找些吃的东西,刚打开一扇门,一股透骨的凉气便扑了过来,整个天空净是一片担担绳子一般粗细的雨线,雨点打在房上和地下的声音,仿佛正月里远远敲响的锣鼓。月琴正要关门,却见天空一溜火光,一个火炭般的圆球拖着个长长的尾巴向西花园落去,紧接着传来一声巨响,仿佛脚下的地和头顶的房都在剧烈地抖动,月琴尖叫着蹦了几蹦后,没等王炳中反应过来,便象被猫追着的老鼠一般跳上了床。
王炳中其实也看到了那颗巨大的火球,定下神来后也上了床,帮瑟缩成一团的月琴拉了被子盖上,说:“看见一个火球没?”月琴点点头,“是不是落到西边儿了?”月琴又点点头。“听响声儿那火球落的不远。”月琴还是点点头。
正说着,一股浓浓的烧硫磺的味道便扑鼻而来,王炳中似乎感觉不对头,给月琴又压了压被子说:“俺要不叫你,可记着嫑起来,听清了?”月琴仍是点头。
王炳中翻身下床,从柜橱里拿出一把油纸伞,撑起来便出去了。他先是来到北房,文英正搂了早来,母子二人捂了被子在炕角坐着,炳中说:“就在那儿坐着,俺不喊嫑出来,听清了!”说完便又钻入雨中,来到西院。
王维贵搬了那张太师椅坐在屋子中央,手里拿了那支长烟袋,叭哒叭哒地在抽。廷妮儿坐了一个小凳子,在维贵身后的桌子旁瑟缩着,象一只受了惊吓的猫。
见炳中过来,维贵向一旁斜了斜身子,怒气冲冲地说:“这大的雨,乱跑瞎撞个啥!”
炳中收起雨伞,伞上的雨水淅淅沥沥地流了也有少半盆。他脱掉已湿透的上衣,一边拧水一边说:“俺看见一个火球落西边院儿了,过来看看。”
王维贵并不说话,将那大烟袋递给身后的廷妮儿,说:“给他找身儿衣裳换上。”廷妮儿把烟袋装上递给维贵,擦着火镰点上,便给炳中拿了一身维贵的衣裳。
父子俩个头儿差不多,只是炳中胖些,穿在身上稍有些紧。“俺到花园看看?”炳中问。王维贵叭哒叭哒地吸着大烟袋,大烟袋锅里的烟叶一明一灭地忽闪着,等他抽完了,在地上磕去烟锅里的烟灰后,才慢慢地说:“不忙,天上掉块石头,地上砸个坑儿!该来的,撵也撵不走;该去的,拽也拽不住。等等儿再说。”言语中弥漫着底气十足的自信。
三人坐了一会儿,见雨略略地小了些,维贵对廷妮儿说:“你去给满仓说,啥时候儿雨住了啥时候儿吃饭,把大门上好,谁叫也不能开,锁住娘给拿来的点心各人分点儿,俺不叫都在各屋嫑乱走,也嫑乱说。顺便找副象棋,俺爷儿俩杀两盘儿。”廷妮儿拿起雨伞要走,炳中说:“让俺也到那边儿看看。”便一块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