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财大老大一岁,满十八,过年十九虚岁。他的外貌就是一个活脱脱的赵世喜,父子两人的长相,就像一个树上的两片叶子一般放佛。
聚财瘦瘦削削的个子,半拉脸秃下巴,花生豆儿一般的小眼睛,得意的时候,两只瘦削的肩膀便会一高一低地斜楞起来,头也会微微地偏向一侧,不顺心或不如意时,两只瘦肩膀便会一起向胸前收缩,一副挨饥受冻病歪歪的模样。相面的先生曾说聚财,半截脸过河拆桥,秃下巴不得善终,全身的好处也只有那两颗花生豆儿眼。
聚财却大动肝火,跳起来打了相面先生两个耳光。
聚财进得门来便问刚才是啥响,恁大的声音。世喜说放了个炮,聚财却不信,到处找了起来,说:“当俺不知道,早就听说你买了个好东西儿,快给俺看看。”
世喜见拗不过,便从被窝中拿出那把撸子,将子弹退了递给聚财,聚财拿住后便要走,说:“先叫俺耍两天,过过瘾。”
世喜一把抓了回来,说:“可不敢瞎闹腾,那家伙不是随便耍的东西儿,你拿着满世界瞎谝(谝:炫耀),日本人见了拿你当八路,——就地儿砍了;八路军见了把你当汉奸,——就地儿镇压了。”
魏老大拿起一把搓好的麻绳,站起身说:“今儿也没啥事儿,俺到山上转悠转悠,下俩套儿。”说着,又从门后拿出一根四五尺长的滑溜溜的柳木棍。
聚财说:“下套儿拿恁粗个棍子做啥,打狼嘞?”老大说:“打啥狼唻,你看外边的雪多厚,兔子前腿儿短,平时跑跳全仗了后腿蹬,遇见雪天,蹬的劲儿越大,前头儿就陷得越深,跑不起来,碰见了,一棍儿一个。”进财和世喜听说后,爷儿俩便来了兴致,定要一块儿去,世喜将那把撸子拿在身上,三个人便相跟着往西而去。
漫天的大雪几乎没入膝盖,出村后路上很少有行人,地里山上全是一片耀眼的银白,光秃秃的树叉上挂着厚厚的雪,象刚绽放了一片洁白的花,谷场里的草垛根,一群麻雀见人来便忽隆一声飞上天空,转了几个圈后又轰隆一声落到原处。大雪几乎封死了一切,饥饿的麻雀找不到草籽吃,一群群的在大雪未盖住的地界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叫着,象遇到了滚过山坡的野火一般惊惶失措。
老大在前边拄了棍子,雪地上踏出一个个深洞,世喜父子跟在后面,踏着老大的脚窝,从静峦寺后边的菜地边一直向西山坡上走,雪地上见到几行一深一浅的小雪窝,老大说是兔子的脚印,三个人便四下寻找,四处静悄悄的一片,只有三个人“咔哧哧——咔哧哧”的踏雪声。
魏老大根据记忆,在一棵大圪针菶下找到一支被套住的兔子,麻绳套子刚好抽在兔子的脖子上,四只腿挺得绷直,睁着双眼,全身已经僵硬,掂一掂约有四五斤重。
聚财有些高兴,给老大说:“啥时候儿下的套儿?弄的恁准,也教教咱。”老大一脸的喜悦和自豪,说:“这个套儿下了三天了,俺忖了好几天,这东西就是从这儿来回走,咋就弄不住,心想该不是碰见个兔子精了?——过来,俺教教你,这套子好下,主要是会找地方儿,要下到兔子常走的路儿上……”
世喜忽然说:“嫑吭,嫑吭!那边儿俩兔子正刨雪吃呢!”
远远望去,正是两只兔子前爪挠了雪块儿在吃,一会儿便直起身子,竖起耳朵四处张望。世喜摁住老大,说:“今儿让俺试试这洋玩意儿,到底比你那棍子好使不好使。”说着便用手拉了一下撸子,那东西咔嗒儿一声发出金属撞击的脆响。世喜拉开了马步,当的一声枪响,那撸子便在世喜的手里弹跳起来,那东西在世喜手里又当当地蹦了几下后,一股轻轻的蓝烟便升腾起来。
几个人快步跑了过去,地上除了一片杂乱的脚印,连兔子身上的一根毛也没有看见,世喜似乎有些扫兴,拿着撸子左翻翻右看看:“这啥东西儿?——嗯?这啥东西儿?就听个声儿响?不抵一个烧火棍儿?”
在老大寻得第三只兔子后,世喜却不愿再走了,便说:“咱回吧,你拾了仨兔子,俺丢了一个现大洋。”世喜是心疼那几粒子弹。“不知咋的,夜隔儿黄夜没睡好?眼皮儿清早起来就乱蹦,总觉着心里别别扭扭的,要不,咱从静峦寺前边儿过,尼姑儿们勤谨,说不定把路扫了——不扫也总是条路。”三个人便一齐下山,奔静峦寺这边来。
将到静峦寺的时候,路也平坦起来,虽然脚下也是“咔哧哧——咔哧哧”乱响的大雪,但到底轻巧了许多。世喜似乎忽然高兴起来,摇头晃脑地开始哼唱:“二茬茬韮菜红根根,妹妹袭人惹亲亲,红鞋巴上洋白菜,你妈妈生下你惹人爱,黑丁丁头发白生生牙,哥哥我越看你越眼花,就因妹妹你长得好,二不溜后生就往你家跑……”
老大拎了三只兔子,心花怒放地自顾高兴,世喜唱的没有听清一句。聚财却咔哧咔哧几步撵上世喜:“爹!唱的啥?跟谁学的?听着也不象丝弦儿也不是豫剧,哎——老大,倒也是有点味儿,是不是?”世喜抿着嘴儿笑:“你小孩子见过啥,世上好东西儿多了去了,就看你有没有能耐!”
三个人一边说一边走,不知不觉便到了静峦寺的大门口,自大门至寺内的路,那些尼僧果然勤谨,早已干干净净地铲了出来。世喜歪着头往里瞅了瞅,说:“这见佛不拜总不是个理儿,走,进去拜拜佛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