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黄昏时分的奇遇大概已经在江南的脑海里生了根,此后的两次邂逅也还历历在目,如今,第四次遇见他,江南真是又兴奋又紧张。
“啊…….我让我爸把我调过来了。”一开口就说了这样一句好傻的话,江南连忙纠正自己:“宣传科没什么事情可做,我改做网站编辑了”。
那男孩指着江南桌上的标签“13”说:“我一直坐在14号。”说着从肩上卸下书包,要从江南身后走到他的座位上去,江南连忙向前挪椅子。
“没事,我蹲着都能过去!”男孩爽快地说。说罢,他灵巧地一蹭,已经到了14号座位。
江南双眼盯着电脑显示器,注意力却全在新同桌身上。她感觉到男孩已经坐下来打开电脑,便寻思着是否该和他说说话。
“你叫什么?”江南正要开口,男孩却率先发问。
“我叫江南,你呢?” 江南说。
“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我叫白燕阳。”男孩笑着回答。
“能不忆江南?”江南心里念着下面的诗句,她知道白燕阳一定是这个意思。江南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笑,在心底开出花来。
“你哪个系的?”江南问。
“信息,你呢?”白燕阳说。
“我是中文。”江南答。她好像又想起什么,迟疑了片刻,才开口道:“我好像……从没在学校里见过你。”
“呵呵,大概是因为我老不去上课吧。”白燕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显得更明亮了。
“那还能毕业吗?找工作受不受影响啊……”江南心里由于关切生出一大堆问题,可这样问总是不大好,她开口时只是淡淡地说:“听说学位要和考勤挂钩的。”
白燕阳好像听出些门道,他伸了个懒腰,双手交叉放在脑后,打个呵欠说道:“我们大专管得松,没事的。”
江南能感觉到,其实白燕阳并不愿在她面前提起他的学历。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尴尬:“啊……是这样呀……”
倒是白燕阳及时岔开了话题:“你多大了?”
“我属鸡,你呢?”
“我是属狗的。”
江南一听笑了:“原来你是小狗狗啊!”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更加随意。不时有笑声从机房后排传出,坐在前排的人闻声回头看去。
说着说着,他们说起一档时下很火的益智类电视节目。
“我爸”,白燕阳特意停顿了一下,“去那个节目当过嘉宾。”
见江南的注意力已经被他吸引过去,白燕阳很是得意地说:“青年指挥家白一彬,那个主持人那么介绍我爸,好傻。”接着又补充道:“好几道题都答不上来,还不如我替他去呢!”
在国家级交响乐团任指挥的青年指挥家白一彬是他的“烂泥扶不上墙”儿子白燕阳最大的骄傲。谁也不能否认,白燕阳俊朗的面孔,魁梧的身材,轻盈飘逸的气质,敏捷的思路都继承于他。
白指挥曾经很想让白燕阳继承他的衣钵,这孩子也确实很有音乐天赋,自幼习琴,小提琴拉得非常好。只可惜“纨绔子弟少伟男”,优越的生活条件总是让人不思进取。白燕阳除了不喜欢读书,练琴,其它的似乎什么都喜欢。
白指挥心里清楚,其实燕阳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他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离了婚,上初中时父亲和继母离了婚,上高中时父亲和第二个继母离了婚。白指挥因为演出任务经常出差,父子俩聚少离多,对儿子的学习和生活有许多照顾不到的地方。父亲和生母离婚后,白燕阳就和奶奶一起生活,他是个孝顺的孙子。燕阳每次升学,白家少不了要交给学校一大笔赞助费。父子相聚,白指挥常拍着儿子的肩膀说:“咱家的钱,全贡献给教育事业了,要是没有你,我早成大款了。”
“唉,你看这个。” 白燕阳从椅子上直起身,轻敲键盘,输入一个网址。液晶屏上出现一个网站的首页,做成了电子游戏界面的样子,酷劲十足,动感强劲。
江南看到如此新颖的网页,露出欣喜的笑容。她念着网站的域名:“www.TTYY……是你做的?”
“怎么样,还不算惨不忍睹吧?” 白燕阳自信满满地说。
江南笑了:“忍睹,忍睹,网页设计得这么精巧,谁看见了都会说你独具匠心的。”
江南仔细欣赏着网站,很快又发现了问题,她问:“‘YY’应该就是‘燕阳’二字的拼音缩写了吧?”
“你理解能力真强。” 白燕阳连忙赞许地点头。
谁料,江南接着问:“那‘TT’又是什么意思呢?”
白燕阳显然没想到江南会问得这么仔细,他先伸了个懒腰,换个坐姿才轻松地说:“本来想叫‘YY.COM’,但是已经被别人注册了,我在两个Y前面随便敲了两个字母,正好没人用,就是它了。”
江南在自己的电脑上也打开白燕阳的个人网站,浏览起来。
“我小时候还得过奖呢!”白燕阳不无得意地说。
“为什么不考音乐学院?”江南问,又是一个傻问题。
“考上音乐学院就不用坐在这儿了。”白燕阳心里暗想,但嘴上回答的很巧妙:“我怕把脸拉歪了。”说完把脸转到左边,又转到右边,像幼儿园的小朋友给阿姨检查小脸蛋洗干净了没有一样。
“现在还没有歪!”白燕阳做个鬼脸,把江南逗得直捂嘴。
白燕阳自幼对小提琴有一种很复杂的感情。他的生母曾经是一位优秀的小提琴独奏演员,和白指挥因为音乐相识相恋,曾经是慕煞世人的一对。家庭破裂后她只身赴美,本想在异国他乡闯出一片新天地,可理想和现实之间总会有千差万别。为了维生,她早已不拉小提琴了。如今虽然人在美国,组建了新的家庭,生活却很艰辛,连资助亲骨肉来美国读书这样的愿望都实现不了。虽然父母离异后白燕阳就没有认真练习过小提琴,他的小提琴独奏依然是学校文艺活动的保留节目。高中三年,他时而狂放时而优雅,亦正亦谐的表演不知夺走了多少豆蔻梢头的情愫。高三的纪念“一二·*九”文艺汇演是白燕阳最精彩的一次亮相。在一段笨拙的韩国劲舞模仿秀之后,白燕阳酷酷地站在光柱里。白衬衫的领子被大大地敞开,简直是两只振翅欲飞的翅膀。一段激情四溢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一脸一酷到底的表情,一头狂甩不已的怒发,换来了台下一浪高过一浪的尖叫与掌声,还有照相机快门的“卡卡”声,俨然是个天王巨星的派头。
“你点开‘作品’那一项,看看我的网页作品。”白燕阳给江南做向导。
江南单击“作品”链接,打开的页面着实给了她一个惊喜,里面是八九个风格迥异的网站页面效果图。
“都是你做的?”江南欣喜地问。
“有我和别人联手做的。这个,java加asp。”说到这里,白燕阳好像想起了什么,意味深长地说:“我大学真的没怎么去上课,那些教课的老师还没我懂得东西多呢!”
他一边说话,一边拿过江南手中的鼠标。箭头移到某个网站页面效果图上,白燕阳不无得意地说:“我有一哥儿们,能揽到做网站的活。就这个,我们哥儿俩一星期就挣来两万块。”
从小到大,白燕阳一直是个“问题少年”,集调皮捣蛋与聪明伶俐于一身。老师们说他“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说老师们“全被不聪明给误了”。直到高考,白燕阳也没做过一天“好学生”,考试成绩自然可想而知。但他觉得,没有乖乖地上过一天学都能考上大专的人,如果努力学习,就只好去清华北大了。
“我会的高考全不考,专挑我不会的考。”白燕阳一脸为谱新词强说愁的做作伤感,江南觉得他那样子好逗。
“我知道,是万恶的、腐朽的、落后的高考制度把你对生活的向往对未来的憧憬全部埋葬了……”说到这里,两个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惹得坐在前几排的人不住地回头看。
“不愧是中文系的学士,在下今日大服了!”白燕阳笑得满脸通红,好不容易抹平了脸上的笑纹,趴在桌子上双手捂着肚子说。
江南此时也笑够了,她只是抿着嘴微笑了一下,却没有再开口。不知怎的,她不想让白燕阳知道自己已经是未来的硕士了,仿佛白燕阳知道她的学历比他的要高两个档次就不会和她如此亲切自然地说话了。
到了午休的时间,江南说“我先走了”,接着就快步去了食堂。隔了一会儿,白燕阳才起身。
江南买了一份饭,找了一个空双人桌坐下来。她吃了将近一半的时候,看到白燕阳正端着托盘找位子。两个人的目光不期而遇。江南感到有一点拘谨,她没有和实习期同桌打招呼,低下头继续吃自己的饭。
在离江南不远的四人餐桌上坐着两个打扮另类的女生。其中的一个注意到了白燕阳,大声叫道:“那不是白燕阳吗?帅哥,坐这儿来!”
“帅哥,快过来呀!”另一个也喊起来。
白燕阳听到她们如此喊他有些不高兴,但还是端着托盘走过去,问道:“瞎叫什么?”
另类女生之一指指身旁的空位:“给你找个地儿坐,还不快谢谢我。”
白燕阳说起话来声音不大却硬梆梆的:“坐你们旁边吃饭,我会恶心得全吐出来。”说完,他一转身走开了。两个女生被他噎得够呛,一时无言以对,冲着白燕阳的背影狠狠地瞪了两眼。
白燕阳端着盘子,四下打量了一番,最终在和江南隔了两张桌子的地方面对着江南坐下来。江南抬起头,发现白燕阳和她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不知怎的,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江南用过午饭回到机房,过了一会儿,白燕阳也回来了。
见白燕阳走近了,江南起身挪椅子,好让同桌从她身后通过。白燕阳及时制止了江南:“不用挪,我过得去!”说罢,他掂起脚从江南的椅子与后排电脑桌之间的空隙蹭过去了。
待白燕阳坐定,两个同桌相视一笑。
“吃了吗?”
“宫保鸡丁,你呢?”
“我也是!”
“你爱看《红楼梦》吗?”不喜欢读书的白燕阳一不留神把话题扯到了文学上,这可是江南的拿手好戏呀。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红楼梦》曾经是江南想一字不差背下来的书。这个愿望虽然至今还未实现,但一本书从小读到大,不知翻了多少遍,目录早已记得滚瓜烂熟,她一口气背出前十回。
“服了,服了!”白燕阳拍起巴掌来,不知该如何把自己班门弄斧的行为进行下去。
“一个是沉鱼落雁,一个是羞花避月……”白燕阳想起高考模拟试题里常考《红楼梦》里的诗词,凭印象随口诌出。
“不对。”江南定定神,掷地有声地吟咏:“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念着《红楼梦》十二曲之一——《枉凝眉》,江南不由得悄悄看了白燕阳一眼,发现白燕阳也正看着她,两个人几乎同时低下了头,不敢再瞧对方。仿佛一不小心走到了一个秘密的边缘,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低头做自己手头的实习课题。
到下班时间了,收拾好个人物品,江南与白燕阳几乎同时站起身,一前一后走出机房。
“你怎么走?”白燕阳问。
“我搭公共汽车。”江南答。
“我骑车。”白燕阳说。
“再见。”到了大门口,江南和白燕阳道别。
“再见。”白燕阳也朝她挥挥手,转身向自行车棚走去。
江南走到经济信息中心院外的一个车站,片刻,就有一趟她需要的线路进站了。跳上车,车门在她身后“嘭”的一声关上了。
“江南——”窗外有人喊她的名字。
江南闻声看去,白燕阳正在自行车道上向她挥手。他骑在一辆银光闪闪的减震车上,穿一件黑色的套头衫,胸前是醒目的白色NIKE标志。脖子上用几缕细细的皮绳系着一只白银铸成的小海豚,它保持着一种腾跃的姿势在夕阳下一闪一闪。
江南正要向白燕阳挥手道别,乘务员扯着尖尖的嗓子疏导着挤在门口的人群:“刚上来的您往里走,里面空着呢!您往里走!”
江南听了,只好先往车厢里挪。她想看到白燕阳,便尽力向车尾挤去。等她好不容易换到汽车尾部,透过宽大的后窗,却再也望不到白燕阳的踪影。明明再过十几个小时就能再见面了,江南却望着飞快地退出视线的街景枉自嗟呀起来。
“妹妹,还好吗?今天我换到机房实习,又遇见‘YY’了……”
窗外又是群星闪耀的时候,江南伏在桌前写日记,没写几个字就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她写下今天在机房巧遇白燕阳的经过,但没有对妹妹说出白燕阳的真实姓名,只用“YY”代替。她要和妹妹卖个关子,直到姐妹真的相见了,再把白燕阳介绍给她。
迎着晨光,白燕阳骑上银色的单车穿梭在社区小路上。两个穿中学制服的小女孩背着书包在路边走,看到白燕阳从身后骑过来,一个女孩高兴地叫道:“燕阳哥!”
“你们好!”白燕阳笑容灿烂,“嗖”地从她们身边骑过。
那个和他打招呼的女孩望着白燕阳远去的身影骄傲地说:“燕阳哥,大帅哥,就住在我家楼上!”
另一个女孩不服气地说:“他刚才说‘你们好’,他也看见我啦!”
“你少臭美。”
“你才臭美呢。”
“你‘花痴’!”
“你更‘花痴’!”
白燕阳已经走远了,两个小女孩却越吵越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