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婷婷妈去上班了,高奶奶遛早还没回来,家里只有高婷婷和婷婷爸两个人。
“丫头,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手机也没开。”婷婷爸依然光着膀子,他说着话推门走进高婷婷住的小房间,发现婷婷躺在床上,整个人都蜷在毛巾被下面。
“昨天……有个同事过生日,大家一起去蹦迪了。”高婷婷的脸被毛巾被罩着,看不见表情,声音有些沙哑,大概是由于缺觉的缘故,但是很平静,不想发生过什么灾祸。
“出去玩也要和家里说一声,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懂事了。”婷婷爸见女儿平安回家了,也没再多问什么,转身离开。
听到屋门吱的一声关上了,高婷婷才把头从毛巾被下面探出来。因为强忍着不敢哭出声来,脸被憋得红红的,不知是泪是汗,湿漉漉的一片。高婷婷朝屋门看了一眼,确定父亲已经走开了,这才一把抓住毛巾被,捂在脸上,痛快地哭起来。她依旧不敢放出声音,但双肩一阵阵颤抖,上半身被连带着摇晃起来,哭得前仰后合。
难过了好一阵,心里总算舒服一些了,高婷婷用被她哭湿的毛巾被抹掉脸上的泪,拿上居家衣服下了床。轻轻推开门,高婷婷见过道里没有人,三步两步跑进卫生间,挂上门插销,脱掉衣服,打开热水器。
卫生间里光线昏暗,墙皮由于长期受潮已经脱落了一大块。不多时,水气和热水从喷头撒出的哗哗声塞满了窄小的空间。高婷婷站在喷头下,想起刚刚过去的那个不眠的夜晚,想起前前后后发生的一幕幕,她想放声大哭。这会儿,有水声挡着,即使哭出声音来家里人也听不见,可惜高婷婷的气力已经用得差不多了,连痛哭一场的劲儿都没有了。她只是肩膀抽动了几下,终究没有再哭。
用尽最后的力气洗完澡,高婷婷又回到与奶奶合住的小屋,一躺下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高婷婷朦朦胧胧感觉到有人在房间里说话。留意去听,听清楚一句:“嗳,人这一辈子呀,就像种在地里的老玉米,大棒子一摘下去,剩下的棒秸就等着烧火了。”
高婷婷听出这是奶奶的声音。她揉揉眼睛,一睁眼,看见奶奶坐在窗户前,对着窗外自言自语。最近奶奶不知怎么了,经常发呆,动不动就长吁短叹,仿佛受到神佛的点化,一下子感悟了人生。
“奶奶,您吃饭了吗?”高婷婷慢慢坐了起来,挠挠脑袋,问奶奶。
奶奶看了高婷婷一眼,略带责怪地说:“中午饭吃了,晚饭还没吃。”
高婷婷知道奶奶在埋怨她昨晚没回来,今天没上班,在家睡大觉。在高婷婷的家庭里,大家能做的事情无非是以下四件:吃饭、睡觉、上班、呆着。再细分一下,奶奶和爸爸属于吃饭、睡觉、呆着的一组;高婷婷和妈妈属于吃饭、睡觉、上班的一类。今天婷婷本该上班却在家呆着,就像玩牌时先打出幺蛾子,让人觉得不自然。
“昨晚上哪去了,今天怎么不上班啊?刚多大就不正经干活了……”没等高婷婷开口,奶奶唠唠叨叨说了很多话。高婷婷只好把和爸爸说过的那番解释又给奶奶念了一遍。高奶奶也没再多问,继续发她的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已经是傍晚了吧?高婷婷看看天色,心里想到。她愣愣地坐在床上,脑子里空荡荡的,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从上午一直睡到现在,也算是充分休息了,可身上还是懒懒的不想动;从昨晚一直饿到现在,大概已有三顿饭没有吃了,可胸口还是塞得满满的,一点食欲也没有。怎么会是这样呢?高婷婷扪心自问。莫非,她的心被别人摘走了?是呀,她的心在另一个地方,在另一个人那里,那个人就是……
高婷婷刻意不让自己去想白燕阳,但怎么控制得住?尽管她和他已经闹得不可开交,将要对簿公堂了,她还是被他弄得魂不守舍的。事实上,白燕阳除了老婆长老婆短说出过一些甜言蜜语之外,并没有给高婷婷任何关怀呵护,连个口头承诺也没给过她。可惜,高婷婷对他已经有了一种精神上的依赖,她已经习惯了看白燕阳的脸色,听白燕阳的见解,虽然她本人并未发觉这一点。
又愣了一会儿,高婷婷想起该往百合坊打个电话,补请个假,终于想出一件事情可以做,心里不再那么没着落了。高婷婷掀开被子,起身下床,不知怎的,两只脚伸到地上竟不知去穿拖鞋,也不知如何用力支撑起身体,就像个久病不起的病号,老长时间不走路了,一时忘了如何使用脚掌。
“怎么搞的,难道丢了魂不成?”高婷婷被自己搞糊涂了,一时成了摸不到头脑的丈二和尚,为情所困也不过如此吧。
总算找回了走路的感觉,高婷婷给工作单位打了个电话。撂下电话,她又想起自己的手机关机之事,高婷婷知道她那款手机的电池容量很低,因为低电自动关机是常有的事。
取电池需要打开后盖,刚把手机翻过来,高婷婷又愣住了。在花里胡哨的卡通花边里,在“I Love You”的卡通字上面,是小帅哥和大美女的甜蜜合影,而如今却成了强奸罪的犯罪嫌疑人与受害者的合照了。想到这里,高婷婷一皱眉,弯起手指去撕贴纸照,刚撕起一个角,她又停住了。这可是他俩最后的照片了,即使到了如此这般的境地,婷婷还是舍不得呀!
高婷婷心疼地抚平照片被撕起的部分。照片里的两个人看上去是多么般配呀,绝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高婷婷曾经幸福地设想过他们的下一代是什么样子,最好能生一对龙凤胎,男的长得像白燕阳,女的长得像她自己,长大了像爷爷一样当艺术家……
想起自己以往的种种心思,高婷婷越来越觉得自己并非真的想要白燕阳吃官司,下大狱。以前,不知有多少次,明明两个人吵了架,高婷婷决定不再理睬白燕阳了,可总是没等白燕阳主动道歉,高婷婷便已回心转意了。这次,大概事态的发展又要走上老路了。
“如果他主动求饶我就原谅他。” 高婷婷终究还是想到了这一步。
高婷婷诉白燕阳强奸一案由于证据充分已经被司法部门受理了,但还要过一段时间才开庭审理。现在,高婷婷倒有些希望开庭的日子越晚越好,好让白燕阳有充分的时间回心转意。
第二天,高婷婷还是像往常一样去百合坊做前台接待。表面上,她依然和过去一样和同事们偷闲说笑,嘻嘻哈哈;内心里,高婷婷却多出一份期盼,不是案子开庭的日期而是白燕阳请求和解的表示。
又过了两天,这是个稀松平常的夏日午后。高婷婷和婷婷妈照例在上班,婷婷爸睡过午觉,拎着马扎,光着黑黝黝的膀子下楼去看别人杀象棋。家里只有高奶奶一个人。
有人在轻轻地有节奏地敲门,高奶奶走到门口,提高嗓音问一声:“谁呀?”
“请问有位高婷婷小姐住在这里吗?”门外的声音像是个中年男子的。
“你到底找谁呀?”高奶奶有点儿不耐烦地问。什么高小姐矮小姐的,高奶奶可不习惯那种酸文假醋的说话方式。
“就是高婷婷小姐啊。”来人补充道,还是用高奶奶听着不习惯的腔调。
“找我家丫头呀……”高奶奶一边说一边打开外门。
门外站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黑黄的面皮,衬托得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格外显眼,成了脸上最醒目的部分。天气已经是盛夏了,此人却还穿着西服正装,领带勒得紧紧的,一套会捂出痱子的装扮。见高奶奶打开门,来者连忙很和善地微笑着打招呼。
高婷婷家长期没有贵客登门,今天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位,高奶奶还真有点儿不知所措。再加上这些天她有些爱发呆,见陌生人上门也不多盘问几句,就向后退了几步,让来访者进了门。或许,在她的观念里,穿得好的人是好人的几率比较大吧。
中年男子也不认生,进门后就给自己搬了把椅子坐下来,掏出名片开始自我介绍。原来,他姓白,是白燕阳的代理律师。一只黑色的公文包沉甸甸地趴在白律师的膝盖上。
得知开门的老太太就是高小姐的祖母,白律师大大方方地从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包裹,在高奶奶的眼皮底下打开。里面是一叠叠面值百元的钞票。
看到高奶奶被钞票吓住的样子,白律师连忙解释道:“这里是10万元现金,只要高小姐肯放过我的当事人,这些钱全是她的。”
高奶奶听得一头雾水,眨巴眨巴昏花的老眼:“什么当事人,当什么事?”
这个老太太居然还不知道她孙女打官司告状的事呢,白律师觉得自己刚才的点头哈腰都白费了,唏嘘之后,只好耐心地把事情的大概情况给高奶奶讲了一遍。
“哎呀,真是丢人现眼,这倒霉事怎么又让我赶上了!”高奶奶从白律师极有条理的叙述中知道了高婷婷夜不归宿的真实原因,又羞又恼,两只干枯的老手啪啪地直拍大腿。
万一这老太太此刻为这事急出病来,白律师就有麻烦了。他赶紧把手放在钞票堆上,用宽慰的语气说:“只要高小姐承认她是自愿的,这是10万元现金,全部给她作为赔偿。”怕高奶奶还不明白,白律师又补充道:“就是给她10万元青春损失费啦”。
10万元,这大概是高奶奶亲眼见过的最多的钱了,多得足以让她从高婷婷失身引起的焦虑中走出来,恢复到平静的状态。半分钟之后,高奶奶小声念叨着:“10万呢……”
对于这个收入以“百”为计算单位,支出以“毛”为计算单位的老太太来说,“万” 还是一个生疏的数量级。可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以“万”为单位的钱就要是她家的了,高奶奶昏花的老眼里流露出一点点像兴奋又像喜悦的神情。
“这些钱全部都是您的了,您给我写个收据吧。”白律师趁热打铁,只要高小姐家里收下这笔钱,即便此案开庭审理,白燕阳的胜诉也有把握了。
“我……不会写字呀。”高奶奶说这句话时略微有点儿不好意思。
“那我来写,您摁个手印吧!”白律师说着话掏出纸笔,还有一盒红印泥呢。
白律师写好收据念给高奶奶听,笑眯眯地把收据和印泥一起推到她面前,等她完成交易。
蘸成红色的手指落下之前,高奶奶犹豫了一刹那,她想起了黑白电影里常常出现的画押场面。好像用画押来解决的问题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情,如今轮到她也要画押了,还真有那么点儿不自在。
实事求是地讲,高奶奶是过来人。她清楚高婷婷就算是明媒正娶地嫁给哪个人,结果也未必比得到10万块钱实惠。她这份犹豫并不是为孙女惋惜,不但不惋惜还有一点点庆幸,因为很多人被骗了上当了是白吃亏,婷婷好歹10万块钞票到手了,也算没有白吃亏一场。
虽然有那么一点儿不自在,高奶奶鲜红的手印还是留在了白纸黑字旁边。白律师功德圆满,收拾好公文包匆匆告辞了。
这次受当事人之托,来原告家谈和解,白律师本来是打算见高小姐的父亲的。因为从当事人那里了解到高小姐的父亲长期赋闲在家,而且说到“青春赔偿”一类的事情,男性往往更理智些,不像女性那么感情用事,哭哭啼啼地。不曾想这一趟碰到一个见钱眼开的老太婆,10万元现金换来一张收据,白律师此次的事情办得真顺利。
起身之前,做律师的曾有一些忧虑。从白律师掌握的案情资料来看,本案的原告在与被告发生性行为前曾在被告住所饮酒,并且看过淫秽影像。按照现行法律,原告有充足的证据控告被告利用淫秽物品引诱妇女进行奸淫。如果高小姐一口咬定她与白燕阳发生性行为是被迫的,白律师的当事人这场牢狱之灾恐怕很难躲掉了。白律师把这个棘手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白指挥,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商量出来这个给原告经济补偿的办法。最初,白指挥并不同意拿出10万块钱来,嫌“干一次”就10万元太贵了,但救儿子的迫切愿望最终战胜了对金钱的喜爱。为了更有说服力,白律师特意把10万元人民币以一叠叠百元钞票的样子带到原告家,虽然这样做他在路上出危险的可能性会增大。
如今,拿到高小姐已接受白公子经济赔偿的证据,白燕阳有救了,白律师也即将增添一个成功个案。
白律师此行无疑对白燕阳帮助很大,却在高婷婷家里引起了轩然大波。当晚,高婷婷下班回来,一进门就感觉到家里肃杀的气氛,喉咙立刻发紧。爸爸、奶奶统统用看守看犯人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她,本应晚上10点钟才下班的妈妈也在家里,像是特意赶回来的。家中那个年龄比高婷婷还大的旧圆桌上摆着一摊百元钞票,大概是很多钱。
高婷婷心里扑通一下,暗暗念道:“燕阳怎么这样绝情,真的不要我了!”
即使告发了白燕阳,高婷婷还是对她与“老公”之间的感情存有一丝幻想。她眼巴巴地等着白燕阳向她示好的讯息。就算白燕阳在派出所里失去了人身自由,他的爸爸奶奶总可以出面说句软话呀。给个坡,高婷婷这条小痴驴就会乖乖地被牵住鼻子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