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江南神志恢复正常的时候,父母之间已经开始了冷暴力,这下大家都没有开口的必要了。
“当上帝向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就会敞开另一扇。”这句话有些道理。当江南得知自己曾经是弃婴时意外发现了孪生姐妹的存在。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女孩子,和江南有同样的血缘,同样的年龄,同样的遭遇。
提起亲生父母,江南对他们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的。她自己有时也会纳闷,怎么会没有一丝牵挂。可她还算是个坚强的女孩子,对于那些把她带到世界上又弃她而去的人,江南没有任何向往。然而,那个伴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女孩子,江南当她是另一个自己。虽然无法查证究竟谁先降生谁后出世,江南总觉得自己应该是姐姐。一方面,以养母挑剔的眼光,她一定会选择看起来“更好一点儿”的,即使捡婴儿也不例外,“姐姐”似乎要比“妹妹”更好一些。另一方面,江南觉得自己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同胞姐妹。
“有了危险,一定是我在保护她的。那么就让我来当姐姐吧。”想到这里,江南心里得到了一丝安慰。
虽然不知妹妹究竟在哪里,江南坚定地认为她还活着,而且已被一个幸福的家庭收养,有比江南快乐的童年。若干年前,她们曾一起被抛弃在医院的走廊里,共同面对命运的审判,然后被迫分开,悄然无声地走上各自的路,越离越远,但今生今世,总有那么一天,姐妹俩会重逢。也许哪一天,走在路上,就会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笑盈盈地走过来说“姐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在江南的想象里,妹妹一定留着像奥黛丽.赫本在《罗马假日》里一样的短发。她深信,妹妹的童年没有受过任何伤害,可以梳江南自己无法企及的发型。
江南不止一次地想过,或许她本不该到这个世界上来,而她活下来的唯一动力,就是要找到“妹妹”。
江南有写日记的习惯,自从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世,她的日记不再写给自己,而是写给妹妹。她只把心里话说给妹妹听,不管相隔多远,妹妹一定听得到。
“妹,今天我看到世界上最好看的一个背影了,正脸也很好看,以后再慢慢告诉你。”
写到这里,江南由衷地笑了。
大四下半学年的课程表是空的,同学们找工作的找工作,写论文的写论文,闹情变的闹情变,一片大限降至的景象。
周二要见论文指导老师,周三全系毕业生开会,周一晚上江南回学校过夜。四床被褥还都卷成花卷型,没有被打开过的迹象,桌子上铺着几张报纸,水印子从报纸下透过来。江南知道,准是谁寒假前把桌子弄湿了没有擦,后面用桌子的人也懒得擦,像猫盖屎一样拿报纸把汁水盖住,照常用桌子。撒上去的若是白水还好,如果是含糖的饮料,干了之后盖在上面的报纸可就揭不下来了。
果然不出所料,报纸都揭不下来了。江南还有话要写给妹妹呢,她可不想趴在被糖水粘了一个寒假的报纸上写,想找抹布来擦桌子,可四下一瞧,哪里有抹布的踪影。大概因为宿舍里很少做打扫,抹布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江南的室友们个个都非常注意自我形象,照镜子可以一次用掉100分钟,对自身以外的东西,就不那么在意了。
谢天谢地,江南终于在暖气片下面捡到了一块。看其脏的程度,已经不能做毛巾了,拎到洗漱间在水龙头下仔细揉搓了一阵,拧干水再瞧瞧,做抹布还算凑合。
把抹布浸饱水,罩在水印子上。好一会儿,下面早已变干的糖份得到软化,报纸总算揭下来了。江南拧干抹布,仔细地把桌子擦了又擦,觉得它从来没有这样干净过。
“妹,我回宿舍来住了。真是脏,这群猪啊!不过四年大学马上就要熬到头了,可以和她们说拜拜了……”
终于可以坐下来写点儿什么了,江南通过她带锁的日记本和妹妹聊天,天上最亮的那颗星一定听得到。
系里这次开会主要是谈毕业实习的事。已经找到工作的自然去未来的单位实习,还在求职的学校好歹给安排个实习的地方。江南属于已经考上研究生的。虽然还没有复试,但她初试的总成绩是报考同一专业考生里最高的,又是本校生源,复试自然不在话下。她的毕业论文指导老师和市经济信息中心有合作课题,江南被分到经济信息中心的宣传科实习。
这个中心实际上隶属于江南父亲领导的部门,所在地曾经有一座城隍庙。院子里有一棵一到立夏就挂满了“吊死鬼儿”的大槐树,据说是城隍庙的遗物。办公楼以大槐树为中心围成了“C”型。楼顶全是仿古的飞檐走顶,罩着琉璃瓦,确实和古庙有几分像。
江南去报到的那天被通知先去会议室集合。她走进会议室,发现这里已经坐了十几个学生模样的人,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玩手机,有的在看漫画,乱哄哄的。江南找了个后排的座位坐下。
江南的同学们私下里早已不管给他们上课的人叫“老师”或者“教授”什么的。若是男的,不管多年长都叫“哥”;若是女的,不管多年轻都叫“妈”。宿舍里大家唠家常,说起“白妈又换发型了”,或是“听说彭哥快离婚了,期末考试必开杀戒”,“赵哥今天点名了,幸好我去了”,其实都是在说他们的老师。今天在台上坐着的是位“大妈”级的人物,她看看表,见时间差不多了,清清喉咙大声说:“好了,我们开会。首先,欢迎同学们到我们单位来实习。”
“大妈”说完这句话停顿了一下,明显是等待台下的学生鼓掌,但同学们依旧各干各的,无人响应她。
台上的领导脸色难看起来,嗽嗽嗓子加大音量说:“你们是都没找到工作吗?”
台下的人这回注意到台上的人,纷纷议论起来。“这个大妈,谁呀?”“老太太,怎么说话呢?”“快退休了,发牢骚呗。” 会议室内更加嘈杂了。
江南很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感到无聊致极,便四处张望。当视线移向窗户时,江南好像发现了什么奇特的东西,精神立刻集中起来。她不禁用力眨了眨眼睛——怎么是他!
靠近窗口的地方,有一张即熟悉又陌生的侧脸。江南还记得几天前那个美丽的黄昏、那个好看的背影和两人四目相碰的那一刻。她心底的小火苗“呼”地闪了一下。
好在那个男孩眼眉低垂,没有发现江南。江南放肆地看着他,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装进眼睛里一样。男孩肩膀动了一下,怕被他发现,江南赶紧收回目光,假装全神贯注地听台上的车轱辘话滚来滚去。
估计男孩没有注意到她,江南再次向男孩的方向张望,能看到他使江南感到很开心,虽然她只是偷偷地看看他而已。她突然感到很害怕,几乎要表露出来了——男孩在江南的目光逃开之前捉住她了。
他盯着她,仿佛在询问。江南一时觉得自己好窘,像个在行窃时被捉住的小偷,不知如何是好。“怎么可以这样吗!”她这时才想起这是在开会啊,她是来这里开会的,没什么可怕的。江南故作镇定,专心听领导讲话,不再朝男孩的方向看。
台上的领导开始念实习学生的安排方案。那个男孩,不知他叫什么,哪个系的,江南只是觉得好怕再见到他。“可别和他分在一个部门”,江南心里默默祈祷。
“大妈”念着名单,渐渐念到一页纸的底部:“技术部,费孝勇,孙晗,马煮。”台下有人不满地说:“是马焘。”立刻引来一阵哄笑。老领导顿了一下,显得有些紧张,又继续念:“宣传科,江南——”
江南摒住呼吸,专心致志地等着她念下面的名字。老领导仔细看了看这页纸的底部,又翻到背面看了一眼,说道:“只有江南一个。”
台上继续念名单,江南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再次把头转向窗口,却发现男孩不见了。江南回头向后门看了一眼,见后门敞开着。
只听见老领导说“预祝大家实习顺利,早日找到理想的工作”,台下零散地有一些掌声,学生们纷纷起身离开。江南一边站起来,一边又朝窗边的空座位望了一眼,不免有些失望。
只有江南一人被分到宣传科实习,在那里等待她的是八位中年妇女。江南见这里一共有八个人,心想宣传科的工作一定很繁忙,否则要这么多人干什么。来实习的第一天,江南发现自己想错了。
宣传科的工作无非是接接偶尔打进来的咨询电话,并没有什么其它工作可干。八个三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妇女聚到一起东家长西家短,每天的工作时间全靠闲聊来打发。说到兴头上,声音大起来,连电话铃响声都被盖住了。
江南初来乍到,她本人也成了谈资。大概好久没有看到新鲜面孔了,八位大婶都对江南有几分好奇。多大了,哪个学校的,什么专业,找工作了吗,我有个侄女也是你们学校的叫×××你认识吗,有男朋友了吗,你这个毛衣链很好看啊哪买的……八个娱乐记者对着一个super star提问,江南大四实习的第一天就是在记者招待会中度过的。
隔了一宿,八位娱记对江南的热情已经明显降温,恢复到往日自娱自乐的脱口秀中去了。电话铃有气无力地响了,八女皆无动于衷,江南拿起话筒说了声“你好,宣传科”,却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
“喂,你们小声点儿!”她着急地朝八位女侠挥手,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些不妥。她只不过是一个来实习的大学毕业生,有什么资格向这些单位领导都管不了的老同志们发号施令。江南来这里实习并没有暴露她父亲的局长身份,人家没有必要对她点头哈腰俯首帖耳。
果然,八位名嘴几乎同时不屑地瞟了一眼,继续她们的谈话节目。午休时,几位女侠出门买回不少花生,下午就在办公室里插上电炉子煮花生吃,也没人邀请江南尝尝,完全把她当成了空气。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江南蔫头耷脑地从市经济信息中心大院里溜达出来。她朝公交车站走去,走着走着,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在前方不远处的人行横道上,有个男孩推着自行车正等着过马路。在夕阳的映衬下,他的身影和江南记忆中的一样美好。江南不愿被男孩发现,但还是忍不住朝他望去。
身后突然传来喊声:“江南,江南!”江南被吓了一跳,她回头一看,一个胖墩墩的男生一边朝她招手一边跑过来。
跑近了,胖男生像他乡遇故知似的热情洋溢地对江南说:“江南,真的是你呀!”
江南一时没认出面前的这个人,她有些纳闷地说:“你是……”
胖男生连忙套熟:“我是汤明亮啊,你不认识啦?我以前是学生会外联部的,外号叫‘小裴勇俊’!不过我现在胖了……唉!等裴勇俊发福了保准也长我这揍相,你怎么走?”
江南不大适应汤明亮的热情劲儿,她见有辆空出租车在辅路上慢慢行驶就招手示意,并对汤明亮说:“我打车走。”
汤明亮嬉皮笑脸地说:“顺路吗?捎我一段!”江南没再理睬他,钻进出租车,迅速关好车门。
司机按倒空车指示牌,出租车又走起来。江南朝曾经出现过夕阳下难忘身影的地方张望。人行道旁的红灯已经变为绿灯,人来人往,男孩早已踪迹皆无。
领导巡查出现在江南到宣传科实习的第三天。
接近中午的时候,宣传科的娱乐新闻正播得热闹。提到某个少年得志的女演员,八位女中豪杰统统义愤填膺,一口咬定此女演员是通过肮脏的肉体交易得到了成功的机会。口气先是愤怒继而惋惜竟还带些悔恨,仿佛在嗟叹她们自己的青春年华如花岁月白白流走忘记用来换东西。
门口传来几声清亮的咳嗽声,室内的嘴巴立刻都闭上了,纷纷抄起报纸摆在眼前。一个中年男子进屋转了一圈。“您来了”,“您好”,“张主任”……八人依次打了招呼。有个幸运儿此刻打进电话来,离电话机最近的侠女手疾眼快,表情灿烂,声音甜美:“您好,宣传科!”
领导颇为善解人意,知道此处并非久留之地,在屋里转了一圈就退出去了。“哎呀,憋死我了!”有人从报纸后伸出头来,长吸了一口气。
“哎呀,憋死我了。”江南心里说。
江南请父亲出面打了个电话,要求换个岗位,结果从实习的第四天开始改做网站内容编辑。她本来就是学中文的,能胜任编辑的工作。更重要的是,做网站内容编辑在机房工作,可以躲开宣传科的“八女”了。
早上,那个到宣传科巡查过的张主任陪着笑给江南带路:“原来是江局长的千金呀,怎么不跟我提一下呢!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就行了,还用得着江局亲自打电话。”
江南跟在张主任身后,礼貌性地笑着,没有说话。
张主任引着江南穿过狭长的走廊,走到计算机房门外,指着里面说:“这就是机房 ,有好多电脑还闲着,配置都挺不错的。你随便找一台用就行了。有什么事尽管说,别客气。”
江南向张主任致谢:“刚来就换岗位,给您添麻烦了。”
张主任陪笑寒暄着:“哪里的话,我和你父亲老交情了,你还得管我叫叔叔呢。”
江南告别了张主任走进机房,四下打量了一番。这里也秉承了粗放式经营的理念,三十几台电脑中有二十几台还闲置着。江南拣离门口较远的一台坐下来。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电脑显示器刚刚露出蓝色的操作界面,头顶有一个声音问江南。
江南一抬头,哇,怎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