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水芙蓉
年轻时做梦都想离开她,飞得越远越好,可是脚下的粘土死死地粘住我的两只脚。今天,走到哪我也忘不了她,总想回来看她一眼,她仿佛充满了磁力。
暑假,回家看父母。一下车,我就被家乡的土地吸住了,一大片荷田让我惊异:北国江南?!我驻足路边渠头,我徜徉田埂沟畔。抬眼望去“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近前细品,“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蜒立上头”;低头注目,《江南》古辞分明在水上荡漾,“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我折了一只荷叶,顶在头上,顿觉清爽惬意。只见几个乡亲在水边洗藕,一节节鲜藕像少女的臂膊娇嫩雪白,一上眼那琼桨玉液似乎就直渗到心里、血液里。他们头上个个都顶着一片荷叶,脸上露着灿烂的笑,像那绽开的莲花。汗珠滴在荷叶上,打着滚儿,晶莹闪烁。我似乎听到“大珠小珠落玉盘”的乐音,那汗珠裹着太阳滚落水中,浸入泥土里。
汗滴脚下土,我猛然想起,脚下曾是十年九涝只长蛤蟆草就是不打粮的“东洼子”,它让祖祖辈辈流过多少汗多少泪,盐碱沙涝,春天无论撒上什么种子,秋天都不会回报任何希望。撒下豆,草盛豆苗稀;种下稻,它只长稗子;播下高粱,它高兴就立起几条“大枪”。然而这儿却是打草抓鱼的好地方,无论啥时候,叠起一段泥坝,把水淘净,就很轻易地捡一筐头小鱼小虾;即便在干旱的春天,用镰刀剜个坑儿,就汩汩冒出清泉,掬起就能喝。为了让它多打几粒粮食,父兄们不惜气力,千方百计,挖沟抬田,治碱防涝,年年月月,月月年年,也没能感动它。
在我的印象里,这块土地好像只有一年有了喜人的收成。那年生产队让我的母亲专管这块地的庄稼,那时不是承包,就是生产队长天天派母亲去侍弄它。有时我也跟了去,她施肥、除草、喷药、中耕,一遍又一遍地刨地松土,不让盐碱冒上来。她脸朝黄土背朝天,用一滴滴汗水浸肥这块土地!当齐刷刷、绿油油的禾苗笼成青纱帐时,妈妈乐了:也许她在心里说:这是我的土地,我有的是汗水。当高粱歪着头、红着脸迎来秋风时,妈妈醉了:一过秤:东洼子过“黄河”了。妈妈创造了奇迹,受到了生产队的重奖——得到一块毛巾,一顶草帽。自己的土地,每一寸都是亲的,产量过了“黄河”,她坚信,只要心诚,石头也能开花。它没有想到、也不会去想,她流的汗水也能溢满黄河呀!可是我拦不住她,她热爱她的土地。
高粱打多少,只能当牲口饲料。20世纪80年代,视土地为命根子的父兄们,熬过艰难苦痛,打破土地只能种粮食的亘古常规,开进一台台拖拉机,推出一方方鱼塘,实行现代化养鱼,这里成为全县最大的规模渔场。碧波荡漾,鱼翔浅底。
每年暑假我回家都要到这儿散步赏鱼。增氧机打开,水柱冲天,俨然巨大的喷泉广场,壮观动人。堤上排成长龙的大小汽车,说明这千亩鱼塘的火爆兴旺,鱼塘边老老少少,挥竿垂钓。父兄们捧着金色鲤鱼像是抱着金娃娃。热爱土地的父兄们懂得怎样利用土地,虽然他们一再忏悔对不起列祖列宗。
养鱼赚钱,大家便都来挖塘养鱼;大家都来养鱼,养鱼便不再赚钱。随着农村产业结构的调整,这里又将部分鱼塘变成荷田。这一次父兄们成熟了,不在一窝蜂去做什么。有的引种了茭白,有的前几年就侍弄果树葡葡,葡萄之乡已闻名遐迩,有的种上了树苗。靠土地生存的农民真正明白:靠土地不一定非要种粮食!这一简单的道理,他们用血汗思考了几千年。当他们大彻大悟后,甚至敢于种草,什么有出路种什么,什么能致富种什么。土地是一块绢,绣上什么都绚丽多彩。
绿绒绒的草地平坦如毡,看着剪草机往返穿梭,我笑了,在我心中的绿地上,它剪掉了什么?那剪草机好像是手推车装着河泥一轮一轮碾过,好像是拖拉机拉着耙犁深翻土地,好像收割机在捡拾着充饥的窝头。当年哭着喊着要“过黄河”“跨长江”,拼命加不要命,也没能过去,可是父兄非要较这个劲,非要“人定胜天”;当年“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今天中国特色的社会土义真的就种草了。当他们掌握了自然规律,明白了如何利用开发土地,收获是那么容易。草似乎没了阶级性,草似乎没了国界,草似乎成了小康社会的苗。曾经,有人在这块土地上建造厂房,父兄们哭闹阻拦:“折腾吧,早晚有挨饿的那一天!”曾经,有人从这里拉走一车土去筑高速路的路基,父兄们围追堵截:“败家子,靠什么活!”今天他们自己兴高采烈地在这片肥田沃土上采藕种草,这是怎样的土地革命呀。
我正为父兄们的耕作观念的变革激动不已,荷田里闪出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啊,出水关蓉!她抱着一大捆箭头似的荷花,走上田埂,把荷花插进两只水桶;我疑惑不解,“这是……”“卖呀,到城里卖!有人喜欢——你不是也来看荷花吗?荷叶也能卖,绿色包装纸呀,饭店用量也不小;将来莲子熟了价还高呢,荷叶莲花藕.样样都挣钱呀!哎,送你一枝。”
我接过一枝含苞的荷花,举在眼前,嗅着它的馨香,仿佛置身于天安门广场的绿地,流连在运河广场的草坪,奔跑在平坦的高速路上。
此情此景,我再也吟不出任何诗句,倒是想起一个外国传说。从前印度有个叫阿里·哈费德的富裕农民,为得到埋藏宝石的土地,变卖了家产,出外找寻,多少年过去了还是没有找到,终于穷困而死。可是不久,就有人从他卖出的土地里发现了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石。这个传说告诉人们什么呢?
热爱自己的土地,她是你的生存之本。
2002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