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强的夏天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那是一个阴冷的夏夜。
一
公元1976年7月28日。凌晨。
从北京开往大连的第129次列车正在夜幕中飞驰,四野静得可怕,乘客都在熟睡中。
正副司机全神贯注,四目直视前方。突然他们发现列车灯光的尽头,闪烁着比车灯还要亮的奇异的光,凭借多年的驾驶经验,他们毫不犹豫地做出了紧急刹车的决定。129次列车戛然停在唐山古冶站附近,深夜中的列车像漂在大海上的一枝芦苇。
司机们不知道自己这一决策有多么英明,车上所有乘客毫发无损;司机们不知道自己的决策有多么幸运,就在停车的那一瞬,唐山区域内有七列火车脱轨、颠覆、起火,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决策有多么后怕,一次灾难性的大地震发生了,震中就在他们的眼前。驾驶室里这对老搭档目瞪口呆,刹车之间,中国北方重工业基地之一——唐山已被地球母亲摇散晃碎,夷为平地,24万人在酣睡中被虏走性命,16万重伤者在废墟里呻吟呼救……
历史凝固在凌晨3点42分53.8秒,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二
夜风习习。
朦胧中,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慌乱中夺门而出的,赤条条站在县委招待所的院中。我是来参加县文化馆举办的文学创作学习班,昨天下午刚刚报到。站久了,听有人议论这是人为破坏,又没发现什么异常,便都陆续回到大连铺上。尽管都怨生事的人,可谁也不敢放松地睡,也许是条件反射,果然,大家都感到自己的床铺在动,叽里咕噜连滚带爬从门、窗子蹿了出来。我不知哪来的智慧,随手拽了条毛巾被。
长夜漫漫,到底发生了什么?
裹着毛巾被,坐在院中空旷的地方,在瑟缩中盼望着天明,期待着学习班开业。因为开业式上著名作家浩然要来作报告,对于一个文学青年能有这样的机会绝对是件幸事。此前,我曾与浩然老师见过一面,那是一年前他到我们村采访,我负责接待。由于行色匆匆,没能过多求教,他采写的文章后来收在他的文集《火红的战旗》里。我真想利用这次机会求教于他,可是八点才开始呢。
旭日照常驱走了黑暗,天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一切恢复了正常,洗漱完毕,我到食堂买早饭,两个馒头,一碗米粥,当我正要去夹咸菜的时候,忽然,大家都扔掉手中的碗筷,向厅门涌去,饭厅里翻天覆地的震响,出于从众心理,我也跟着挤了出去。
组织者可能是接到了上级的通知,学习班临时取消,何时开班另行通知。无奈,只好遗憾地骑车往家赶。
三
走出招待所,我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人们才不管谁是浩然,新华大街堆满了人,骑车过去很难。县医院门前,横竖塞满了卡车、拖拉机,人们紧张地从车上往下抬伤员,哭的,嚷的,像电影里看到的战地医院。据说他们都是从西集、觅子店方向来的。这时我好像刚想起家,急忙在拖拉机的浓浓黑烟中钻行。
还好,家人无事,看见我他们也放心了。父亲正在找木头搭架,母亲在缝接化肥袋子,准备建防震棚。街坊邻居也没有去“抓革命促生产”,在我的经历中,好像是第一次,没有下雨,就敢不出工。沮丧地坐在家门前,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支好自行车,我立刻到大队部报到。晚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报告:唐山发生了7.2级地震。第二天早上中央发出了抗震救灾的号召。随着时间的推移,消息越来越多,真的假的,夸大的缩小的,事实远远比我们所了解的要严重。
那是一个怎样的夏天啊!
四
多灾多难的夏天。
继1月7日周恩来总理去世后,7月8日朱德委员长陨去。9月9日,毛泽东主席撒手人寰。天灾人祸,人们的精神几乎崩溃了。没有了毛主席的领导,日子还怎样过,人们还怎样活?国家经受着历史的考验。10月6日,“四人帮”被粉碎,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结束。历史面临着新的选择。
五
这些还不是整个76之夏。
大震之后大雨不停,人们的脸上愁云密布。
密云水库撑不住了,出现了裂痕。如果它张开嘴,北京东南郊将是一片汪洋。抗震救灾之中正紧锣密鼓地酝酿一场大撤离。思想动员,物质准备,马车拖拉机,男女老少,分组编队,气氛紧张,工作繁忙。为了保障通信顺畅,收音机要锁定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一套,广播要24小时有专人收听。村里唯一的电话由政治可靠的人轮流把守,电话线路随时都有民兵巡逻排查。
家里的粮食换成了粮票,供销社的饼干被抢购一空。
几乎所有的人整天专注地听着树杈上的大喇叭,又怕听见它的声音。
人们在家里度过了一个逃荒的夏天,惴惴不安地准备收获就要来到的秋天。
六
给我留下记忆的还不止这些,大灾之后伴生着大难。
由于忙于抗震救灾,没几天,我便染上了伤寒,吃药、打针似乎都是在为拖延病情找心理安慰。到公社卫生院没有床位,县医院根本就不敢来,大小的医院都在救治伤员。我躺在防震棚里,开始昏迷说胡话了。父亲下了狠心,把我抱回屋里,昼夜守护我。形势那么紧张,他不能打一个盹、眨一会眼呀。他两眼紧盯着我,无奈地听我说着胡话,时不时抬头看看房顶上的灯泡,只要那灯泡一晃动,抄手就把我抱出去。
这样过了十几天,眼看我无药可救了,有人提醒快到部队医院试试吧,那时部队医院并不对社会开放。有病乱投医,父亲用手推车把我送到附近一家军营诊所,他们答应治疗,但不能住院。他们利用中西医结合,给我输液,针灸,推拿。父亲用手推车把我推来推去,大难不死,一个月后我居然又上工了。
七
一切恍然如昨天。
三十年,三十个夏天。
每到这个时日,我总想起父兄们惊恐不定的眼神,想起我在黑夜与白天交界处的挣扎与企盼。想起来,常常冒着汗就打个冷战。
八
从那个夏天走过来的人是坚强的。
从那个夏天走过来的人也是幸运的。
2006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