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春汛
运河水汩汩涌动,两岸细柳拂风。
5月10日,全国高等教育成人入学统一考试的日子。早晨,旭日东升,晨光柔媚。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权威节目里报道:全国几百万学历不合格的中小学教师,今天在全国各地参加高等教育入学考试。
通县区考场里有英气勃勃的中青年教师,也有秋霜染鬓的老先生。他们眼盯试卷,口含笔头,手在颤抖,心在战栗。是他们使几乎断种的中国教育延续下来,他们的卵巢里孕育了新时期的教育。然而新时期一早醒来宣判他们为“不合格”。坐在考场里,他们一思一汗颜。
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渴望,追回被耽误的时间,抚平被戕害的心灵,讨回被剥夺了的接受高等教育的权利,他们甘愿忍辱负重。在这里“加餐”、“充电”,也愿意拿一个本科文凭。真是老牛自知夕阳晚,不用扬鞭自奋蹄。
机会来了,这些有准备的头脑毅然钻进了考场,跨上了时代的末班车。
120名学员,挤了满满一餐厅。一个个老气木讷,然而那心音却掷地有声。
孙学萍:“‘文革’把我们坑苦了,这是我夺回失掉时间、知识的良机。”
郑改贞:“当初我不屑于做工农兵学员,总以为上那样的学是对自己的轻侮。现在我选择了北师大,只想多学点。”
张春山:“作为中学教师应有较高的学识,较高的学历。当然也有渴望拿到文凭后可获得较高的物质或精神上安慰的愿望。”
杨振玉:“我和同事打赌,谁考上谁请客。当然我们都愿请客。结果‘政策兑现’——刷(涮)一顿。”
胡绍先:“自己虽已壮年,但机会不能放过。”
权高磊:“读本科应是十年前的事,没想年岁大了又成了科举迷孔乙己。”
郝志仁:“工作十五年,进修十一年。我的信条是:宁让人嫉妒,不让人说无能。”
摘了这么多日记,笔者不是想抓住一个读者消磨他的时间,以图财害命,是想把我同学的心掏出来晒晒太阳,让旁人诊断一下他们的心态是否变异:当年一腔热血献给青黄不接的教育事业,如今体温还在上升,非要自我打造成完美无缺的“合格”品。看来一个个病得不轻。
自然能创造神奇的美,人类也会创造奇迹。然而大凡后人称为奇迹的,当初不一定美,大都经历一番磨难,乃至灾难。例如长城的耸立,每一块砖上都附着孟姜女的魂魄;例如运河,它流淌的点点滴滴都曾是血,都曾是泪。
历史如今又造就一个续本科班,此时正是地质版块撞击的痛苦时刻。也许后人会大力讴歌它的美,它的美在于不和谐:几乎是“四世同堂”,最大年龄53岁,公称“老太太”;最小的年方二十,尚未婚配;还有一批躁动于母腹的“胎生”,不知哪天,他们也许降生在课桌上,一张嘴就诗骚冲耳:“蒹霞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同学美不和谐却有层次:含苞待放,风华正茂,老当益壮。
孙学萍最后一个走进教室,故事就从她说起。入学考试结束,回到家,她开始告状。年近古稀的父母,货款2万元在公路边建一个冰棍厂,开张大吉,生意红火。香火正旺的时候,草丛里钻出了地头蛇。就在入学考试的最后一天,无情的铁钳咔噔一声剪断了电源。各种手续齐全,如此受辱,二老愤愤不平。孙学萍知道这是有人犯了“红眼病”。课余,她告状上访,到乡、县、甚至市政府申诉,写了六十多封信给各级领导,均如石沉大海。在几近绝望之时,听说市政府有一位青天大老爷下了批示,她欣喜若狂,真有拨开乌云见太阳的感觉。中国的知识分子呀太容易满足太好激动,两千多年长不大呀!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市长的批示在村头头手里就是一张不合格的卷烟纸。一根洋火,便灰飞烟灭。母亲双眼白内障更严重了,两次住进40l医院,前后一个多月,可怜的孙学萍,丈夫在外地工作,自己下了课,要跑二十多里路到医院陪床,天黑了再回家照顾年幼的孩子。
山路弯弯。母亲出院了,她又病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何况身单影孤的女教师。法大不如官大,官大不如势大。她实在没有精力再打官司,心像一下子吃光冰柜里没有卖出去的全部底货,凉透了,连出气全是凉的。
孙学萍忍痛割舍,劝说父母还清贷款,关闭加工厂。自己做好学生毕业工作,打点行囊,风尘仆仆到运河报到来了。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书中自有黄金屋。“我这么想:好容易考上了,七抓八挠上了这趟车,怎么也不能让车甩下去。嘿,脚站稳,手把住,不到终点站,不到目的地,不停车,我是死活不下去。”
孙学萍是弱者还是强者?大家疑惑了。路老太太左看右看,自己也傻了。他们是我的同学乎,弟妹乎,还是儿孙乎?我来干什么?53岁了,等不了毕业那天他们就该欢送我光荣退休呀。她坐得腰板硬直,头昂着,像刚入学的小学生,两手背后眼睛看老师。
路老太太自己的惶惑,给“弟妹儿孙们”打了气,定了神,壮了胆。看见她,谁心里都有了底!
她是决心书。当晚,小楼里一片沉寂,盥洗室里泡沫拖鞋拍打脚后跟有节奏的音响也成了高分贝的噪音。双层床上趴着的躺着的,窝着头靠墙倚被窝的,都在思考一个问题,书写一句话:谁不学到底谁孙子。
她是播种机。诺亚方舟历经七七四十九天滂沱大雨,繁衍了大千世界;路老太太精神的种子也会经受任何风雨的考验,在神圣的“伊甸园”里结出更神圣的果子。
她是偶像。徐书荣看见她,前两天埋头考试,第三天去潞河医院计划生育。第四天又坐在了课桌前。妇女遇到这种事似乎历经一场劫难,她呢,好像就是从兜里掏出一本书扔在了书桌上。刘希川、雷春鸣刚刚享受做一天父亲的幸福,就“抛妻舍子”来会见泰戈尔、弗洛伊德。
她就是文凭,就是合格证。一张凭证,多少人为之倾倒呀。
路老太太,你是班魂,你是旗帜。
她干嘛要当人们的偶像呢?看上去一张标准的人民教师的脸庞,没有一丝笑容,没有一丝愁烦,不卑不亢;头发自然是近乎全白,几缕皱纹深深地刻下她耕耘的记忆。不用猜,她拥有满园桃李,或者说拥有整个世界。路志英,终身憾事只是缺少一张文凭,本科文凭。她心里横着呢:告诉你吧,我就想活得更充实些,就想落一个合格退休。不然,退了休还让人说不合格,我死不瞑目。
赵海生、邓付芝坦然自若,夫妻俩相视一笑。
电视里播放着黄梅戏《天仙配》,全家人都爱看,看了多少遍了还有瘾,边看嘴里还边哼哼着:“……你织布来我纺线,你挑水来我浇园……”
假期又到了,孩子需要他们辅导,老人盼着他们集中料理一下家务。赵海生也想带孩子去密云水库、国际游乐场或是进城玩一玩;邓付芝更想拆洗棉被,缝好棉衣;一切筹划得挺好。可一样没做,双双来运河“挑水”,为的是回去好“浇园”。
120张嘴就是120支喇叭,教室里吵作一团。班主任又吼一声:“哎,上课喽!”接着他强行宣布课程:先秦文学、两汉文学、魏晋南北朝文学、唐宋文学、元明清小说、东方文学、西方文论、比较文学、文字学、训诂学……
考上续本科是幸运的,然而要走完这段路,谈何容易。
运河水虽然春潮涌动,却也是蜿蜒而进,撞一次头转一个弯。然而转过弯来那势头会更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