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夜真静啊!
这是什么声音?鸡叫?是鸡叫吗?桌上的座钟刚敲过两下,两点!两点怎么会有鸡叫呢?而且只是一声,她不懂。
她开始数窗棂。
忽然想到了星星。星星!天上的星星真多啊!一颗、两颗、三颗、四颗……天上到底有多少星星呢?她数过。可怎么也数不清——那是在奶奶的怀抱里。她有五十年没数星星了。不知为什么,今天她又想到了星星。
“唉!”一声叹息。
是谁呢?老伴儿?老伴儿躺在她的身边睡得正香啊!这叹息是从哪儿来的呢?是从她心里蹦出来的吗?
这不是她的家。这是政府临时安排她住下的。
她的家在凉水河边,离这儿有三百米。那儿有她的四十户乡亲,还有她的新瓦房。那新瓦房真漂亮啊!端端正正,五间。儿子说那是仿古建筑。挑檐绿绿的,柱子红红的。那柱子真粗啊!四根。柱子上还有画儿呢,噢!画的是许多小鸟儿。那小鸟正在绿绿的枝头上闹呢!
这是儿子的结婚用房,她对得起儿子了。
大娘!凉水河整治工程马上就要展开。这房要搬迁呢!
大婶!这房得扒呀!咱们庄全得搬!
妈!这是大局!
这是谁的声音?搬迁干部?村支书?还是她的儿子呢?她呆住了。流出了眼泪。多漂亮的房子呀,搬!拆?这是她全家的心血啊!她问儿子,这房子不拆行吗?不行!凉水河工程马上上马。这房……那你二十号就要结婚哪!二十号啊!这是结婚的房!结婚?往后挪挪吧!她笑了,惨惨地笑了,村里人说,搬。她也说,搬!她哭了!
她想起了儿子。
那是她的儿子吗?白白的,胖胖的,多乖巧啊!儿子偎在她的怀里,哭声像一首歌——在低矮的厂棚里,她抱着儿子。她背着儿子。她领着儿子……儿子长大了!儿子长壮了!儿子长高了!……突然,儿子带着一个姑娘回来了。那姑娘长得真俊哪!笑得真甜。脸圆圆的,眼大大的;忽闪忽闪,一声妈叫得她心里暖呼呼的。
儿子要结婚了。可……
儿子呢?唉!这小兔崽子,又上工地了。(儿子是拖拉机手)对!是让那没过门的媳妇勾走的。刚扒完房,两人就上了工地。房子扒了,他还嘻嘻地笑呢!
“妈!您到工地看看吧!工地可热闹了,人可多了!有拖拉机,推土机,挖掘机;那挖掘机可大啦,像大吊车一样。”
“妈!房子扒了,又不能马上盖。现在是城乡治水,党政军民学齐上阵。凉水河工程,城里人都下来了,咱们能落后吗?”
她心中一阵悲哀。
她流泪了,想到了孙子。
儿子要是结婚,明年她就抱孙子了。孙子像谁呢?对!一定像儿子,和儿子小时侯一样;白白的,胖胖的,一笑俩酒窝……不!也许是孙女,她喜欢孙女。一个小姑娘慢慢地走来,近了,近了!眼水灵灵的,睫毛长长的,头上挂着一朵小花,一只蝴蝶落在她的花上。小姑娘咯咯地笑着。这不是自己的孙女吗?她把她搂在怀里数星星。
这新盖的五间大瓦房啊!
她默默地数着窗棂,数着星星,夜真长啊!天怎么还不亮呢?
她想到了南方的大水(这是电视上看到的)。
忽然又想到了奶奶,白发苍苍的奶奶呀!
那是多大的水呀!房子?哪有房子呀?大树只露出小梢梢!这不是奶奶吗?啊!还有一个小姑娘。小姑娘和奶奶浮着个小木板在浪里滚呢!(死人,死猫,死狗从身边漂过)。奶奶!我饿啊!奶奶!我怕呀!奶奶!奶奶……
枕头怎么湿了?这是眼泪啊!老了!是老了!就像这凉水河,满是杂草,污水、垃圾。老了!老了!
她叹一口气。儿子说得对,要顾全大局。凉水河整治工程就是大局。要不儿,总书记怎么来了!总理怎么来了!还来了那么多将军……他们每天要考虑多少大事啊!如今,他们都来挖河了,和我们一起挖河了!而我呢?……
他有些羞愧,是啊!凉水河不整治,洪水泛滥,那新房保得住吗?那工厂保得住吗?那满地的庄稼保得住吗?
可那新瓦房——那漂亮的新瓦房呢?
她笑了,黑夜也微微地笑了。
唉!房子以后再盖吧!这回要盖八间,八间漂漂亮亮的新瓦房!不!要盖楼房,二层小楼!她要搂着孙子(也许是孙女)在楼顶上数星星。
她心中腾起一股豪情。
天真凉啊!挖河的民工不冷吗?冷,一定很冷吧!对!家里的姜呢?糖呢?明天烧桶姜糖水,给孩子们驱驱寒吧!
忽然,她轻轻地飞起来。飞呀,飞呀!这不是凉水河吗?这凉水河真宽啊!水真清啊!堤上是柏油路,堤旁是果木林。啊!她看到一个小姑娘正在堤旁采摘野果呢!彩蝶落在她的头上,小鸟落在她的肩上。可爱的小姑娘啊!正仰着头看着她 ,冲她嘻嘻地笑呢!
她睡熟了,像个贪睡的婴儿。
夜真静啊!忽然鸡真的叫了。
1990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