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 凝 二叔5

公社的露天会场，人山人海。十里八村的寂寞乡亲们都难得这样的红火场面，将临时垒起的台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四不清的干部，一律站在土台子下面，听大喇叭里列数他们的罪恶事实。宋长江低着头，排在了右数第三位。

说完事实唱事实。第一个节目，是八庄的三句半。节目水，水得拉拉汤儿，有个傻乎乎的小子还忘了台词，举着锣锤在半空中傻呆了好一阵。场子下乱乱哄哄的一阵嘘声。

紧接着，二叔便抱着三弦登场了。二叔上得很沉着，眯缝的右眼还从容地朝台下环视一周，然后坐在了条凳上。

二叔唱着： "叫一声宋长江，你真他妈不是人，多吃多占你臭了灵魂。五保户没人保呵，你忍心不忍心?群众的饥苦你闻也不闻，你是哪个阶级的人?"

台下一阵掌声，二叔在掌声中纯熟地弹了一段过门儿。然后继续唱道： "叫一声宋长江，你真他妈不是人，偷梁换柱卖了铜盆。搬起大石头呵，你砸了自个的脚，老鼠过街你丢人不丢人，你说你混不混哪，你说你混不混!"

二叔唱到"混不混"，站了起来，端着三弦朝台下的宋长江做了两个拼刺刀的动作。台下一阵喝彩声，宋长江的脑袋差点缩进了裤裆。我看到，身边的祖母也在兴高采烈地拍着巴掌，嘴里似乎还叨叨着什么。我想多半和那铜盆有关系。

二叔从此一举成名，十里八村都知道，徐庄有个会说书的半拉瞎子。祖母对二叔的价值由此也得到了准确的认识。事后工作队在表扬二叔的同时，也批评了二叔将宋长江"他妈"捎

带上了。二叔红着脸表示虚心接受。

开罢公社大会，宋长江基本上失去了人身自由。有人进一步揭发到，当年平分地主王小手的时候，宋长江是村子里的民兵队长，他是第一个冲进王小手家的，据说揣起了四根金条。于是，在铁的事实和铜的事实之后，又出现了金的事实。尽管是多年前发生的事情，工作队考虑还是有必要让他说清楚。这一次，宋长江死活也不承认。他想起了"八里庄事件"，那一年，八里庄的朱老歪在平分地主的过程中，私拿了地主老婆的一个装有金银首饰的小盒，被愤怒的翻身农民硬是用镐头砸断了另一条好腿。

没有人打他腿，工作队还是讲政策的。宋长江被安置在生产队的破仓库里，一直交代了三天三夜，也没有交待清楚。这期间，工作队准许宋长江的家人每天给他送一碗饭或者一碗面条。工作队长说了，不准让他吃饱，否则他永远不会交代的。我曾隔着破窗户观察过当时的宋长江。他的胡子老长，好像苍老了十几岁，与当初在台上讲话的宋书记简直判若两人。后来，民兵们用麻绳将他的两个大拇指拴紧，然后拽到房梁上，也不打他，也不骂他，只是推着他的身子来回悠。三悠两悠，宋长江便改口了，说是把金条埋在了乱石岗。于是，宋长江带路，大家随后，踢踢踏踏地奔了村东乱坟岗。宋长江指了指某一棵秃柳，民兵们在下边挖了一阵，结果一无所获。宋长江又认真地追忆一阵，又指了指某一棵老柏树，民兵们又卖了一阵力气，还是两手空空。很明显，宋长江的策略是软磨硬拖。群情激愤忍无可忍，宋长江被牵回村子，继续吊在破仓库里悠。宋长江鬼哭狼嚎地嘶叫着：你们痛痛快快给我一枪吧，我没有拿金条!我没有拿金条呵!

大约是第二天下午，从大队部传出消息，说宋长江准备畏罪自杀，但没有死成，被警惕的看守民兵发现了，把那根上吊的绳子一刀割断了。宋长江上吊自杀据说有两个原因：一是他的两个大拇指实在承受不住了，还不如将绳子套住脖子一死了事，谁再悠他也不在乎了；二是中午家人给他送了一碗面条，他迷迷糊糊在进食的过程中，觉得有一根面条怎么也嚼不断还隐约感到有一种和面条无关的味道。他挣扎着走到破窗口，粗略辨别了一下，发现那根不断的面条原来是一条半尺长的蛔虫。很显然家里人是不会投放蛔虫的，面条是经民兵传给他的，宋长江预感到自己的末日即将来临，也许有人会投放更致命的东西。宋长江嚎了一声，呕出了腹内的一些存物。大约半小时后，他将自己的头放进了悬空的绳套。

死里逃生的宋长江因祸得福，工作队批准他回到自己家里继续反省，将看守的两个民兵打发回家了。工作队不希望看到四清中出现死人的现象。

二叔的那头白眼圈的灰母驴，在一九六六年春天因病突然故去了。这给二叔和我以及全家带来了不同程度的哀痛。二叔一天没有吃饭，我也感到没有食欲。祖母说，虽说是头老驴。但还没有到老死的时候，死了实在可惜。灰母驴在我家生活工作了八年，我至今忘不了坐在驴背上吃麻花的温暖感觉。它本应该再多活两年，拉着我到县城参加验兵，但是，它却匆匆地离去了。

二叔选择了一块背静的山凹，把灰母驴埋掉了。他拒绝了卖给餐馆的建议，他认为那样做与卸磨杀驴没有什么两样。在埋葬灰母驴的时候，二叔的心情十分沉重，我看到有两行泪水从他的右眼和那个"棉门帘"里流了出来。灰母驴的身体很僵硬，我至今忘不了那对很好看的白眼圈，以及挂在眼角上的两颗灰白色的眼粪。

如果不是那把铁镐丢在了灰母驴的墓地，灰母驴也许当天就被人分割了。午饭后，当我按照二叔的吩咐去墓地取镐的时候，我发现新鲜的土壤又被人掘开了，灰母驴的遗体已经不翼而飞。

二叔的判断是准确无误的，他首先想到公社东头的酱肉馆儿。当二叔带着我赶到酱肉馆儿的时候，一位掌刀师傅正对着僵硬的灰母驴准备开膛破肚。

二叔当即制止了他，问他是谁卖来的。面对双拳紧握浑身颤抖的二叔，掌刀师傅终于说了实话，说是宋长江和他的儿子宋公粮送来的。

二叔的左眼皮已经颤抖了......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二叔发怒。二叔拽着宋长江的领子，从他家院子里一直拽到村街上。二叔没有说一句话，抡起右手在宋长江的脸上左右开弓，一个劲地横扫，把街上的人都给震呆了。我也在宋长江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当我运足气还想踹第二脚的时候，宋长江的老婆哭天喊地地追了出来，扑腾一下跪在二叔的面前。我说，宋长江，你给老子把毛驴推回来!

宋长江十分听话，当即推上推车，狗撵似地奔公社去了。宋长江的同伙，他的儿子宋公粮却一直没有露面。宋公粮和我同学，我想这家伙肯定是无脸来见我。

宋长江下台以后，本来就不香了，这么一来，就更是臭不可闻了。在第二天埋葬灰毛驴的时候，二叔指令他必须磕三个响头，宋长江也一一照办了，他看到二叔颤动的手正握着一把铁镐。

令人欣慰的是，故去的灰母驴留下了一个优秀的后代，在灰母驴死去之前，这体态健美的公性小青驴，早已能独立工作了。二年以后，正是那头小青驴载着我离开了故乡。

二叔也许没有想到，他的那次名震八方的天才演唱和那次理直气壮的粗暴横扫，在宋长江的儿子宋公粮的心中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几个月后，当另一种横扫运动席卷而来的时候，宋公粮终于将二叔送进了牛鬼蛇神的行列。

宋公粮和我同届，但是不同班，在红卫兵组织中很有些能量，是"送瘟神兵团"的副司令。本来，宋公粮是没有资格加入红卫兵的，因为他的老子是四清下台干部。但是宋公粮却做得很绝，在校园中贴了一张大字报，声明与四不清干部宋长江划清界线，永远断绝父子关系。生身父母是无法挑选的，但革命路却是任其选择的，宋公粮在全县成了反戈一击的典型。宋公粮带领部下揪走了二叔。他们的理由很充分：二叔宣扬封资修，毒害青少年。二叔的嘴很硬，但宋公粮的手也很黑，挥起手中的乒乓球拍，就给了二叔一记响亮的耳光。宋公粮黑在全村是有名的。那一年，他家的鸡雏被六婶的猫吃掉了一只，宋公粮抓住那只花猫，残酷地砍掉了四个爪子，然后砸开两个核桃，挖空里面的东西，将四瓣核桃壳安在四只猫脚上，让它像驴蹄一样在碾盘上转圈走。那种清脆的"蹄声"至今还记忆犹新。我想宋公粮手中的乒乓球拍，一定不是吃素的。我冲上台去抓住乒乓球拍，我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为什么打人?宋公粮说，我没有打人，我打的是帝王将相的吹鼓手!宋公粮乘我不备，又扇了二叔一拍子。这一拍，正好扇在二叔的鼻梁上，我看到二叔的眼里顿时酸出了泪水，转眼间鼻孔中流出了两条血线。当我准备再次夺拍的时候，宋公粮高喊，把这个保皇派拉走!同情牛鬼蛇神绝没有好下场!

我身单力薄，终于被人扯下了台。我看到宋公粮又举起了乒乓球拍。

嘴硬的二叔得到了强硬的回报。三天以后，当二叔被批准回家反省的时候，我看到二叔的脸肿得像猪头一样。那只能用的眼睛也不好使了，肿胀的眼皮只留下了一道细缝。我哭得很悲痛，我说宋公粮比他爹坏。二叔说，打一顿就打一顿吧，谁让我打过他的老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