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帆 阴阳鱼儿 3
三天以后的一个清晨,那扇柴门又打开了,那熟悉的身影,那熟悉的眼睛又出现了。俺爹破例来到她身边,站住了,一股同情和怜悯之情冲撞着他,使他鼓起勇气,故作淡漠地说道:
"你搬到俺屋里去吧,要不,俺搬过来。"
这句话他已积蓄了好久,那淡漠的神态是有意做出来的,此时,他紧张得几乎喘不来过气儿来了。
这些,都被她看了个清清楚楚,她瞄了俺爹一眼,也淡淡地说道:
"哼!二十大几的男子汉了,才长出来半根公鸡翎儿!"她深深地挖了俺爹一眼,又说, "你不怕?"
俺爹下了狠心,跺跺脚说:
"不怕!"
"打定主意啦?"
"打定啦!"
"往后,你得听俺的。"
"行!"
她又挖了俺爹一眼,正颜正色地说道:
"那你先把地卖了!"
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刚刚分到手还没捂热乎呢,为啥卖?俺爹不知她打的啥主意,愣了。
她见爹发愣,淡淡地笑了笑,说:
"舍不得,那就算了。"临关门时她又补充道, "俺已经将地卖了,前些天办的手续。"
俺爹一听就急了,他火烧火燎地说道:
"嘿!你咋干这蠢事儿,往后,你可咋活呀!"
她诡秘地笑了笑,道:
"俺家的事儿,你着的那门子急呀!"又友好、善意地冲俺爹说, "你把地也卖了吧,啊?"
她把柴门慢慢关上了,却把俺爹关进了闷葫芦。
当徐军屯的农民们正埋首在自家的土地里辛苦耕耘时,那间茅屋旁却发生了引人注目的变迁,,几间席棚搭起来了,石碾子、石磨、大锅、大缸、吹风机、手推车,流水似的进入那大棚里。刘燕秋不知从嘎IIUL找来了一群帮忙的,人流里出外进、忙忙碌碌。又过了不几天,那雪白的豆腐像变魔术似的,从那大棚里飞向徐军屯的街中心,飞向集镇,飞向县城。
刘燕秋还是每天的早午晚,准时准卯推开她的柴门,用那双多情的目光迎候着俺爹。不过,那目光中却多了几分诡谲,多了几分得意。那脸上的颜色比土改以前更红润,更舒展了。
看得出来,她日子过得很火爆,很舒心。大事小由有人替她奔忙,只需她动动嘴儿,一切该办的事情就全办妥了。
眼面前发生的一切,一桩桩、一件件,俺爹全看在眼里了;是土地改革这阵风,把他从城里刮回农村;也是这阵风,把她爹刮死了,把她哥刮跑了,把她家刮了个天翻地覆,倾家荡产。可是,这阵风过后她却没倒,仍站在高枝上,仍过着舒心的日子......
十五六岁时,俺爹就敬重她,经过这场风雨,俺爹更钦佩她了。
当那扇柴门再次打开时,俺爹三脚两步奔过去,对她说道:
"俺听你的,卖地!"
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亮了,她笑了笑,问道:
"你不后悔?"
"不后悔!"
俺爹应道。
"这就对了。"她赞许道, "你有薄技在身,胜似良田千顷。又干嘛留恋那几亩土地呢?再者说,咱没牲口,没大车,农具也不全,要流多少汗珠儿呀!"
俺爹真听她的,把地卖了,比她晚卖了几个月,一块上好的旱涝保收地,却卖了个低价钱,因为互助合作运动已经开始,土地落价了。 '
事情过去许久,徐军屯的乡亲们才醒过梦儿来,他们议论纷纷,说: "小响儿是个机灵鬼,人核儿,捞了一大把!"
就在俺爹卖地的那天晚上,夜黑了,人静了,她却悄悄推开了俺爹的门,手里攥着那块阴阳鱼儿,怯生生地说道:
"俺给你送这个来了。"
那块阴阳鱼儿点燃了俺爹的欲火,他一下子扑过去,将她抱上了土炕头。
她躺在俺爹的怀里,嘴里喃喃道:
"徐小响儿,今儿晚上你还算有点儿男子汉的味道。"
俺不是徐响的亲闺女,更不是从那刘燕秋的肚肠子里爬出的。
俺本名叫宋三丫,俺家兄弟姐妹6个俺行三,徐军屯的农会主任宋满囤才是俺亲爹。实行人民公社化以后,俺爹在村里当生产队长。
那是公社化的第三个年头,那年闹饥荒,徐军屯几乎挨门逐户全挨饿。俺家人口多,吃闲饭的孩子多,那场灾荒对俺家的打击更惨重。
春天,正青黄不接,屋外,春寒料峭,西北风卷着黄沙,
抽得窗户纸哗哗响;屋内,清锅冷灶,俺娘得了浮肿病躺在炕头上,俺那不懂事儿的小妹仍吮着她那干瘪的乳头,俺娘被吮得直皱眉,她吮不出奶水哇哇哭,俺大哥二哥为争一块咸菜疙瘩扭打在一起;老四老五扒在炕沿直喊饿。只有俺守在娘的头前,望着饱受折磨的娘。俺爹蹲在墙角里,双手抱头长吁短叹。
俺娘少气无力地冲俺爹说:
"死榆木疙瘩,亏你还是一队之长呢,蹲在家里发愁有啥用?还不出去想想辙!"
"唉!"俺爹长叹了一声,道: "还有啥辙,库房里的种子,野地里的草籽,大堤上的树皮,全吃光了。"
"就这么等死呀!"娘悲切切地说。
正在这时,俺家的门被人推开了,一男一女夹带着一股寒风来到俺屋里。
那男的膀阔腰圆,浓眉大眼,长得人高马大满精神,一身崭新的蓝干部服,外罩一件大袄,显得挺有气魄。那女的白净脸儿花卷儿头,细眉细眼,有几颗俏白麻子,紫色对襟小棉袄上绣着几朵碎花儿,脚蹬一双锃光瓦亮的新皮鞋。她装束打扮,言谈举止,全不像农村人。
俺认识他俩,那男的叫徐响,他比俺爹小几岁,俺唤他响儿大叔;那女的,就是他的那个地主老婆刘燕秋,背地里俺们全唤她地主婆儿,走碰头时也从不与她打招呼。
这场灾荒,徐军屯家家户户几乎全遭秧,只有他们两1:3子和她家沾边儿的人家躲过了。他家开着一爿豆腐坊,还开着一个工艺厂,实行了人民公社化,名义上他家的两个买卖全归了集体,也因此,徐响又恢复了党籍,当上了徐军屯的副业队长。其实,他家的买卖只挂着集体的招牌。那豆腐坊给城里大副食店、大工厂加工豆腐,他家的粮食有的是。前些日子,徐军屯那些饿疯了的人们去他家抢豆腐渣,俺和大哥和二哥也去了,结果,一把豆腐渣也未能抢到手,全让徐响提着大棍子赶了出来。他家有猎枪,有狼狗,徐响又是大权在握的副业队长,他领着一群身强力壮、如狼似虎的工人,谁能斗过他。
据说远在二十多年前,徐军屯也曾出现过这么一场灾,那时,饿疯了的人们也曾到刘燕秋家去抢粮,俺爹宋瞒囤也去了,结果,也和俺们今天一个样,一粒粮食也没抢到手,全被她哥刘燕南一顿棍子打回来了。
今天,不知为啥,他二人却闯进俺屋里。徐响凑到俺爹跟前,说道:
"满囤大哥,灾年,日子不好对付吧?"
俺爹抬头望了他一眼,啥话也没说。
刘燕秋眼珠儿咕噜乱转,挨着个踅摸俺们哥儿们、姐儿们,最后,她把眼珠儿停在俺身上,不错眼珠儿地打量俺,不知她憋的啥屁。
那边,徐响又对俺爹说:
"老哥,有件事儿,俺们两口子登门跟您和大嫂合计合计。"
俺爹抬起头,静静地听他往下说,俺娘也支起身子听着。俺们全家刨去不懂事儿的,全都预感到了,他两口子一定给俺们带来了重大的事情。
他说道:
"俺们知道,您家孩子多,日子不好过,俺两口子想替你们拉扯一个,不知您们可舍得?"
听他说出这么一番话,俺爹的脸上露出几分欣喜,却没立
即表示可否,只用眼睛问俺娘,俺娘高兴得直抹IIl要N花儿,她抢先说道:
"那你们夫妻可就积了大德喽!俺家六窝呢!"娘挨个我指着俺们六人,向他们介绍, "那是大狗二狗,那是三、r,老四叫毛蛋儿,老五叫小拐子,怀里吃奶的叫老、r头,四男二女,爱哪个你们就挑哪个吧,哪个俺们全舍得f',
那刘燕秋用眼珠子直勾勾地瞧着俺,伸出她那纤细的手指,指指划划地冲响儿大叔低声说:
"三窝儿好,天生的丽质......"
她虽然说得很轻,却被俺听见了,俺气炸了肺,当时俺想: "你们是来大集上买兔子呢,什么三窝儿好,四窝JL;;lC好的,俺家不是大集,俺们哥儿们、姐儿们也不是兔子!"
徐响也瞅了俺一眼,然后笑眯眯地冲俺爹说:
"俺们就要三姑娘吧!"
"行!行!"
俺爹高兴得满允满许。
俺却"哇"地一声号啕大哭起来了。俺一头扎进娘怀里,撒泼打滚,嚷嚷道:
"娘、娘,俺不去,往后,俺不吃粮食光喝凉水还不行吗?"
俺娘也哭了,她抚摸着俺的脊背,说:
"好妮子,别哭了,逃条命吧!只怪你爹没本事拉扯你们啊!"
那徐响又提高嗓门儿说:
"老哥,老嫂子,灾年,家家的日子全不好过,俺家的日子也挺紧巴,可总比你家强一些,这不,今儿个给你家带来了两1:3袋豆腐渣,你们就凑合着度春荒吧,也算俺们两口子
点儿心意。"
听说还有两口袋豆腐渣,俺们一家子老老少少,除了俺全乐了,大哥二哥也不争那块咸菜疙瘩了,娘的病似乎也一下子好了大半截子,俺爹高兴得直搓手,恨不能冲他俩磕响头。俺娘高兴地搂着俺说:
"妮子,去吧,瞧这两口子心眼儿多好,这是你的福分,也是咱全家人的造化。你这一去,咱全家人全有活路了。"娘替俺擦擦眼泪,又说, "从今往后,人家就是你爹娘了,进了人家门,就是人家人,嘴要学乖些。该咋叫就咋叫,遇事别使小性子,别顶嘴;为人要勤快,别偷懒,要听话......"
娘这样一说,俺立时就不哭了。俺当时想:
"哭也没用,俺算是走定了,可俺才--ts岁呀,俺在这个家庭里才过了七个年头呀......"
俺愣愣地想自己的事。至于他们又说了些啥,俺一句也没听清,直到响儿大叔用手拍着俺的头,对俺说:
"闺女,给你爹娘磕个头吧,他们拉扯你长这么大也不易呀!"
俺像个木头人似的,向爹娘磕了头。
站起身冲他俩说:"俺家卖人不卖衣裳,你们给俺拿衣裳去!"
当时俺想,俺身上的这身衣裳虽很破烂,可也不能便宜了别人,能留给弟弟妹妹们也是好的。
俺这么一说倒把俺娘说哭了,她抹着眼泪呜呜嘤嘤地说:"这妮子,脾气太倔,不好管教,你们另挑一个吧?"
刘燕秋却笑吟吟地说:"俺就喜欢倔脾气的。"她随手抽出两张五元票子,那是两张铮铮响、响铮铮的新
票子。她将票子塞到俺手里,说:
"这身衣裳俺买下,行不?"
俺毫不客气地接过新票子,郑重地交给俺娘。
俺爹、爹娘的眼珠子全亮子,俺们一家人好长时间了,哪曾见过、哪曾摸过十块钱哪。俺爹在队里干两天活还挣不到一盒火柴钱......
俺娘勉强笑了笑,问刘燕秋:
"你们年纪轻轻的,干嘛不自生自养一个呢?"
刘燕秋笑了笑,没吱声儿。
响儿大叔接过话茬儿来,说道:
"俺这位堂客与众不同哟,她不愿意经受那十月怀胎之苦;再者说,她是大忙人,没工夫坐月子哟!这可好。可把俺害苦喽,哼,俺这一辈子,净干那穿着袜子洗脚的事喽。有心在外边偷吃一口,还管得麴紧......"
"去去去,你有点儿正经不?当着一群小孩子。"
俺从没见过在俺爹娘之间有过欢乐,有过嬉谑,唉!欢乐和嬉谑也是马屁精,只往有钱人家跑。
刘燕秋从衣兜儿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响儿大叔,响儿大叔又忙颠颠地来到俺爹面前,说:
"满囤大哥,今天这档子事儿,咱们两家没啥可说的,只怕日后别人家说五道六,说长论短嚼舌头,为了明明心迹,咱们立张字据吧,你看如何?"
俺爹唯唯诺诺地满口应允:
"行,行。"
看来他二人早有准备,事先已经划算好了。响儿大叔展开那张纸,朗声念道:
今有宋满囤,愿将亲生女儿宋三丫,更名改姓,转给徐响膝下为女。两不反悔,立字为据。
立字据人
宋满囤
徐 响
1961年2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