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海涛 当兵的日子 3
在阵阵夜风的轻袭下,也正是她的这句话提醒了我,我宁愿绞尽脑汁费尽口舌也一定要给她讲清楚,不能再让其困自己于囹圄中了。 "你是不是叫文文?"我想起这个女孩的名字叫文文,便以此为探路石向其展开了游说政策。
"是又怎么样?"她仍持那个充满敌意且不留谈判余地的
态度。
我无心计较这些,全力以赴开始攻势的第一回合。 "你既然很了解很熟悉那个兵,你知道他叫啥名字吗?知道他在部队干啥工作吗?"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失望,怎么问些这问题,恐怕一面之交都能答上来,更何况他们早到了如此之深的嗳昧程度。这简直是先把枪交给敌人,再大声喊: "你们快投降吧!"我预感出师不利首战必败了。
"怎么不知道?哼,听你问的话就是小学水平!"文文轻蔑地斜了我一眼,掷地有声地说, "他的名字最响亮,叫周恩东,周恩来、毛泽东的名字混在一起就是他。他所在单位也让
人振奋不已,是专练擒敌格斗的侦察连。"
我再次目瞪口呆了,甚至是震痛。我为常浩伟卓越的智慧深深感到恶心。他居然用两位伟人的名字融合在一起,编织出自己肮脏的阴谋。同时我为身旁的女孩感到悲哀,我很清楚挽救她的惟一办法是用事实来揭穿她心中的神话。 "他说的话你都相信?"
"谁也没有理由怀疑。"文文刚愎自用。
"你咋不想想,他既然是侦察连的为啥带你去那间小屋却不去侦察连?既然天天练擒敌格斗为啥打不过我?既然......""别说了!"她愤怒打断我的话,仿佛一位信神的人在捍卫自己所奉神灵的神圣形象。 "卑鄙小人,你还好意思提。人家是打不过你吗?人家是讲战友情义没还手。我在床下看得清清楚楚的,你算什么军人?连恶棍都不如!"
我任她骂默不作声。气氛稍缓和后我又不失时机问: "他既然是好人,为啥黑灯瞎火的把你带到那间小屋去?"话至此我不禁脸上发烫。
"去那怎么啦?是我要求去的。"然而对方却不以为然,大大方方道。
既然她自己都不在乎我还有何顾及,便一针见血接着说:"你知不知道,倘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他会,他会......"我结结巴巴下句话怎么也张不开口。想必她也明白了,便简明扼要,"后果不堪设想。"
"你不要耸人听闻,有什么不堪设想?我看只有你打人后果才是不堪设想!"
"你咋这么笨?他是想占你便宜又转个大弯,话终于被我说穿了。我想这回她总该沉默了罢。
"别说那么难听,我们真心相爱两厢情愿,谁也管不着!"
女孩这句话像一只锋利的钢爪,闪电般揭去了我的头盖骨,使我清晰地感觉到脑浆被风吹得凉嗖嗖的。一个问题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他们这些只比自己小两三岁的人,性观念居然如此前卫。
我认为我们的谈话应该结束了,但在这败局已定的时刻我并不甘心,便孤注一掷甩出最后一张王牌。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士兵证,一字一板对她说: "你说他叫周恩东,我可以告诉你他的真名叫常浩伟。我是他的班长,我们隶属于装甲步兵营而不是侦察连。你倘若还不相信,可以看看我的士兵证。"说着我将士兵证打开递到她面前。
"滚一边去!"文文挥手打掉我的士兵证,接着跺着脚大声喊, "司机停车!"车还没站稳,她便气汹汹推开车门钻了出去。
通过开着的车门,我看到她在跳到路面时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即使这样她也仍没忘记瞪起愤怒的眼睛向我亲切话别: "滚回去吧兵痞!"而后便义无返顾地姗姗而去。
"不管你咋想,反正我不希望再看到你和他在一起。"你干涉不着!"
"我干涉不了你但可以管他,我是班长他是兵,我们是军人......"城市晚风中我大声冲她喊着。
当我目送着女孩走出几十米,又亲眼见她挥手招个的士上了车。借着车尾灯的光亮,我看清了那辆出租车的牌号是E56105。
我再回到小院时已过子夜了。常浩伟也一直没睡,他趴在制式班用桌前,两手捂着塞到耳朵里的收音机耳塞,后背冲着门......
小屋显然被刻意收拾一番,看上去给人一种整洁温馨的感觉。我的被子整得方方正正,床单也褶皱皆无,桌子、窗台儿异常清洁,甚至连水泥地面也仿佛才刚刚拖过,在灯光下闪着潮湿而洁净的光。
由于门开着,我走进屋常浩伟并未察觉。 "还不睡觉干啥?"我冷冷道。
他居然毫无反应。
我扬手拽住耳机导线用力一扯,耳机像被钓起的鱼儿从常浩伟的指缝中钻出来。 "快给我睡觉!"我丧心病狂地喊。
常浩伟激灵一颤,忙抹抹眼圈扭回头: "班长,你回来了。"
我看清他的脸上布满累累伤痕。眼眶青了,本来就厚的嘴唇肿得像烤熟的鸡屁股,耳根部擦去了一小块皮肤,殷红的血迹已经凝结。他的神情很沮丧,见了我更显唯唯诺诺......面对这些,我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不禁望着他的眼睛平和地说:"这么晚了快睡觉吧。"
"不,不......"他哽咽着,青肿的眼睛居然开始红润,两行苦巴巴的泪水潺潺而下。
"哭你妈个蛋,睡觉!"顿时一股无名火涌上我的心头。我没有再打他,只狠狠踢了他坐着的椅子一脚。我太厌恶这种乞求怜悯的表情了,尤其是在男人们的脸上出现,它简直让我深恶痛绝。相对而言我偏爱那种悲壮,我所理解的悲壮就是一种即使场面很惨痛乃至绝望,但主人公必须坚定从容。如果那样也许流泪的不是常浩伟,而是我自己。我知道自己的这点嗜好对有些人来讲也许太残酷了。
常浩伟没言语,从椅子上站起来抹着泪出了小屋。
我放纵地将身子摔倒在床上,头压着四楞见角的内务包,
像是在一马平川的峭壁炸出一个深深的弹坑。再甩掉鞋,让躯体呈大字形彻底放松......
我很疲倦,总感觉头脑里有一片狼藉的废墟,而起初那里应该是一座漂亮的别墅。我现在才领悟到,人不但在无所事事时会产生烦恼,在琐事充满大脑,特别是一两件单纯无聊的小事以千姿百态的形式来疯狂填充你大脑时,也会有烦恼甚至是躁乱不安。
我感觉灯光在晃我紧闭着眼睛,这种感觉像一根钢针刺破了包裹我满身烦躁的躯壳。我忙抖开被子蒙住头,并穷凶极恶地冲外面喊: "关灯!"
很快有串急促的脚步声跑进屋,停在灯开关处,之后便又无声响了,仿佛来人被钉在了那块墙壁上。我的灵魂获得了一点点安慰,但仍有两只刺猬似的东西在体内撕咬着。它们一只逃蹿一只追逐,那浑身酸枣丛般的毒刺严重损坏了我肉体中的每一个细胞。这是一种被蚕食被咀嚼的感觉,我将自己紧紧地压在被子里痛苦地承受着。
如果回家该多好,在家决不会碰上这么多闹心的事。本来是该回家的,此时本该坐在归乡的列车上,可偏偏天公不作美,非要赐予我这份额外的煎熬。一个人在外面真的好可怜,特别是当兵。
当兵是一种无私的奉献,一种彻彻底底把自己的躯体和灵魂交给国家安全部门的无私奉献。处处受人约束,甚至不得不忘记自身的存在。国家和人民赋予我们很多荣耀,并深情地告诉我们:你们应该忘记自我。我们义不容辞地接受了,便真的忘我了,从此我们的血肉之躯变成了坚不可摧的钢铁劲旅。我不禁又回忆起新兵时的往事,为了排练分列式方队我们在冰天雪地里踢了两个星期的正步,结满冰的棉鞋踏在雪地上发出嘣嘣的响声。新兵班长们则顶着加满雪片的北风放声大骂:你们这群鸟人,再他妈踢不齐我就让你们冻死在这雪地里!当时好恨他,然而随着自己从军之旅的延伸,我渐渐领悟了,班长们的骂乃至打往往也是军人真爱的表达方式。
朦胧中我忽然想起被钉在墙壁上的那串脚步声。我撩开被子露出大半个身子,漆黑的斗室什么也看不清,屋子里静得可怕,几乎能听到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声。仿佛除去自己再也没有第二个生命的存在。
"常浩伟,常浩伟--"我像神话中索魂的小鬼,声音凄静而幽长。
"班长?"门口处传来常浩伟纤弱的回音。
"你咋还不睡?"
"睡不着。"
"在想啥?"
常浩伟没回答,黑暗中一片寂静。
"还疼吗?"我亲呢地对着黑暗问。
"班长,别提了......"
"想通了就赶紧睡觉吧。"
常浩伟缄默片刻问: "班长,你明天还能回家吗?"
听到常浩伟关切的问话,我顿涌酸楚。"回不了就不回呗!"我铿锵有力地答。
"不,班长,明天到军务科你就实话实说吧,我不怕蹲禁闭。开除军籍我也不在乎!"
"放屁,以后再说这样的话我打断你的腿!快睡觉。"
"......班长,你刚才看到我哭是不是很生气?"
对于从黑暗中传出的絮絮叨叨的说话声,我越来越不耐烦了。"你现在的任务是睡觉,快上床。"
"班长,我不睡,我非要跟你说清楚。"常浩伟的声音激动果断, "我流泪并不是由于委屈,而是觉得对不起班长你......"
"滚你妈蛋!再跟我斗心眼我一脚蹬死你!"
"不,班长,我没有......总之我现在说什么你也不相信。我真的是感觉对不起班长,我哭自己太没志气没出息......"
我不再理他,任其如何施展伎俩妄想骗取我的同情。
"班长,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当兵吗?我真的在家走投无路
......我是在一个别人都认为很幸福的环境中长大的,可谁又知道我的苦衷?......在刚记事时,爸妈就相继辞去了工作,他们练摊儿卖服装,整天忙着赚钱,从来没谁关心过我,从来没带我去过一次公园。每天从幼儿园回家我都是最晚的一个,都是由年迈的外婆接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