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芳 珍爱生命 2
从这天起,我的病终于有了名字。当然不是白血病,而是败血症。改变治疗方法后,体温也逐渐恢复了正常,病情趋于稳定。
这回我也有闲心随着楚东湘楼上楼下地转了。十二月初,
几乎每天晚上二楼的大会议厅里都有护士在排练圣诞晚会上的合唱曲目《让世界充满爱》。平日晚上,只能自己找点事解闷儿,又不能看电视(电视是坏的),特无聊。有这么个热闹地儿,都溜进去瞧,也随着唱。
圣诞节的晚上,护士长要带楚东湘一起去参加晚会,她也拽上了我。漂亮的圣诞树,斑斓夺目的五彩灯光,悠扬的音乐,嘹亮的歌声,令人捧腹的笑话,乐不可支的游戏,可爱的圣诞老人和圣诞老人送的精美胸针......这一切汇成了那个难忘的温馨夜晚。
医生通知楚东湘可以出院了。一种莫名的伤感袭上心来。她的勇气,她的乐观,她的坚强一直都是支撑我的擎天柱。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不管有多舍不得,我都该为她祝贺。
不知为什么,探视那天,没人来接她,出乎意料的是,医生也通知我可以出院了。我们全家惊喜万分,竟有些不敢相信,这一天真的到了。每个人脸上都荡漾着无限春意。
晚上,别人都睡了,我们俩仍在窃窃私语。聊不完的话题,剪不断的情意,伴着口中的美味食物,一起感受着最后的夜。
临行时,我去和楚东湘告别。她正收拾衣服,看样子是有人来接了。我问:"家里谁来了?"她很兴奋,说: "我妈来了,办出院手续去了。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要走了?""你不也一样,回去记着给我写信。这一别天各一方,不知还能不能见面。""有缘就能。你看哪,他俩既然能同一天出院,可见,缘分不浅。只要有信在,情就在,心就在,和在这里没什么不一样。"她目送着我,拉着父母走出大门。在那一瞬,我对这个充满喜怒哀乐的地方甚至有些留恋。不,准确的说,我留恋的是一段天赐的缘。
回家后,每天都有两、三个同学来给我补课。我们一起Ⅱ量歌、跳舞、写作业,六十多天没见,倒显着比从前更亲热了。
街坊邻居们都来看我,整天络绎不绝。见我又白又胖的.都说: "瞧这样,哪儿像大病初愈的,可把你爸你妈急坏了。这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什么是福,我不知道,只知道父母就是我挡风的墙,遮雨的伞,和他们在一起,我就很快乐,什么也不用怕。
冬去春来,新的学期开始了,我又可以上学了。校园依旧,教室依旧,老师和同学依旧,我倍加珍惜这一切。
我和楚东湘一直通信。在信中,我对她生活的地方有了更多的了解。那是一个幽静、秀美的小山村,她常常独自站在山腰,遥望北方,回忆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暗自垂泪。她说,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从未有人像我这样关心过她,字里行间隐约可见她过得不好。果然半年后,她在来信中写道:
......今天早上,我把那只心爱的鸽-T-芳k了。我告诉它往北飞,去找你。不知它认-T认识路,如果你见到一只白色的鸽子,脚环上写着"白雪公主"就是它,那是它的名字。你一定要帮我细心照料它。如果它找不到你,就随便飞到哪里去吧。
我妈不喜欢我养鸽子,说它脏,又浪费粮食。我一直舍不得放。在这个家里,只有它和弟弟跟我最亲。现在,我连自己都顾不得了,也别让它陪我忍饥挨饿了。
我的病又反复了,腿都肿着、尿血,十多天没上学了。我爸说,现在没钱,先在家吃药养着,借亲朋好友的钱.还没还上,没脸再去了。我一点都不怨他们,真的。谁家日子-T是一天比一天好,我爸妈遇上我这个闺女也够倒霉的了。一天到晚辛辛苦苦的干,还不够给我治病的。弟弟还小,将来处处需要钱。爸妈的年岁也越来越大了,总有干不动的时候,我真不忍心再这样拖累他们。
几年来我的病越来越重。这一次好了,说不定还得反复。我看清了,迟早都是那条路,也没什么可怕的。晚去不如早去,也免得病病快快的招人烦。可能是地下的阎王爷可怜我在人间受苦,也可能是天上的潇湘妃子,派我去照顾绛珠草,只是胡思乱想。别害怕人去楼空,香消魂断,死后的事,谁能知道。人的命,天注定,给你的,不想要也得拿着。假如我没有病,处境一定不是现在这样。你和我不同,有健康的身体、爱你的亲人,好好珍惜吧!
一年多来,我们虽然不能见面,却也无话不谈。这一别将从此音信全无。春风是我,秋雨是我,想我就听风看雨吧!不知这是不是绝笔,在能写字时,提前向你告个别。如果我病有转机,会再和你联系的。我好累,就此作别吧!......
以后,我再没收到过楚东湘的来信,知道她肯定去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有温暖、有鸽子的地方。悲痛之余,我只能对着风说:"一路走好!"
不敢说幸运,也谈不上多么不幸,这就是我对自己十余年历程的评价。却不料真正的不幸正悄悄袭来。先是脚腕疼,以为是上体育课不小心扭的。一瘸一拐的走,也没当回事。有时疼得轻些,有时又换成另一只脚疼;随后手腕也开始了。最初是课外劳动拿不动铁锹,后来是写字用不上力。看着大堆的作业干着急,就是握不住笔。我就在疼的部位贴上膏药,还是时好时坏,说不清管不管用。
不久由于感冒,母亲每天都陪我去医院打点滴。一个星期
下来,体温不降,反而越来越高。最后两天,正赶上学校期末考试,我从医院回来,要先去学校答卷子。中午,同学们都回家了,校园里空荡荡的很静,老师为我打了一盒饭放在桌子上,母亲在校门外等着,我忙着做题,什么也不想吃。
就在父母准备带我去医院彻底检查的那天早上,我浑身的关节都红肿疼痛起来。经过检查什么都清楚了,是类风湿性关节炎。尽管类风湿因子并非阳性,从症状上分析,医生仍断定为类风湿。旁边的老太太特吃惊地问: "这么小的孩子就得类风湿,你们让孩子干什么活来的,累成这样?"真让我们哭笑不得。
时隔一年半,我第二次住进了同一所医院,同一个科室。不同的是,这次我被安排进了楚东湘住过的病房,故地重游,几多亲切,几多感慨,悲悲喜喜又重上心头......
为了给我解闷儿,父亲跑出去买了个小录音机回来,是那种能录放磁带能收听广播的。刚看完说明书,就有护士催他们离开,恋恋不舍的心情,泪眼迷离的双眸,都是那么的似曾相识。我又一次陷入万丈深渊之中。
这次住院比上次自由得多,不用打针,也不用输液,可以无拘无束随便活动。我却疼得不爱走路了,整天坐在床上看书,听广播。有人说广播能抚平失落的心,能唤醒沉睡的爱,广播是博学的老师,是真诚的知己。真是这样,无论白天黑夜,只要录音机里传出声音,不管是歌声,还是说话声,我就不再孤单,如楚东湘在我身边一样。只是广播中的人看不见,摸不着,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永远替代不了楚东湘在我心中的位置。
一天夜里,我被一种恐怖的呻吟声惊醒,同房的病友都在睡着,微微喘着粗气。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白色窗帘飘飘荡荡
格外显眼。我堵上耳朵蜷缩着不敢动。好久,声音一直在持续,鬼哭狼嚎一般,听着让人毛骨悚然。我想看个明白,大着胆子,摸到门边,打开灯,拉开门,走廊中隐约可见大厅映出的昏暗微光。对面的地下通道和厕所黑的吓人,又记起前几天曾亲眼看见一个病死的婴儿,被护士扔进厕所中盛尿布的铁桶里。后来,年轻的妈妈抱着孩子哭得死去活来。我急忙关上门,跑回床上,用毛毯蒙着头屏住呼吸,心嘭嘭乱跳。凄厉的叫声仍不绝于耳,厕所里的死婴在眼前飘荡。仿佛......仿佛......我害怕极了,顾不上出汗,也顾不上憋得难受,还是一个劲儿地往里钻。突然,我的手触到一个硬梆梆的东西,是录音机,我眼前一亮。随即把耳机塞入耳中,按下放音键,音乐款款而来,轻柔如水,飘逸似仙。眼前立刻清澈了,宁静了。那一夜,不知磁带翻了多少遍,只知道从女声变成了男声,从快歌变成了慢歌,电池没电了。
第二天早晨,听护士交接班时说,夜里来了个吃鼠药中毒的。我特意去急救室门口看了一下。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鼻孔里输着氧气,手上输的是一种红色的液体,嘴里还在粗声粗气的哼着,声音不大。也许是喊累了,也许是稍微好些了,我想他肯定受了不少罪。连病人膏盲的人,还要和死神斗上一斗呢,小小年纪何以选择这条不归路,还有什么比健康和生命更重要呢?
短短一个星期,录音机满满一盒子电池就用完了。每次更换都要求别人帮忙,对我来说,掀后盖实在是太紧了。也可插电源,可是医院又不允许病人用电,只能先这么凑和着。没两天的工夫,父亲就拿来个小电瓶,和录音机联在一起,虽说有些占地儿,我还是很高兴。此后,父亲隔一天就送来新电瓶,取走旧电瓶,带回去充电。有时晚上送来,有时白天送来,病
房不让进时,就从窗口递进来。那个行色匆匆的背包人,就是时光老人珍藏的一幅老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