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人第十四李宗吾
厚黑教主的野狐禅
李宗吾(1879~1943)福建汀州府上杭县人。字宗儒,意在宗法儒教,尊奉孔夫子。二十五岁思想大变,认为与其宗法孔孟之道不如宗法自己,因而改名为宗吾。早年参加同盟会,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历任富顺中学校长、省议员、省长署教育厅副厅长及督学等职。为人正直,治学严谨,几十年目睹人间冷暖,看透宦海浮沉,愤世写出《厚黑学》一书,从此开创“厚黑学派”的一家之言,后被誉为“影响中国文化的二十大奇才怪杰”之一。
◎他对国人的开智启蒙之功远大于胡适、鲁迅这样的文化圣人,也大于张恨水、金庸这样的小说家。
◎君主之命该革,圣人之命尤其该革;民族该独立,思想更该独立。
如果要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推选一个文化人,既在精英上层知名,又对社会和民间文化有着持久的影响,这个人选可能非李宗吾莫属。李宗吾最大的贡献在于他发明或说发现了“厚黑学”,揭穿了中国社会成功人士的秘密,无非是脸厚心黑。这层帷幕一经撕破即大得人心,与人心有戚戚焉。
当然,在正经的知识人或正人君子们看来,李宗吾的思想完全是野狐禅,是臆想,是把老百姓的话略为加工罢了。何况,整个二十世纪的中国,知识界一直笼罩在西学的阴影下,师承流派、知识谱系、逻辑理性、学术架构,等等,成为人们审视文化人是否合法正当的要素。李宗吾的知识不具有这些正当性,但他是有效的。他对国人的开智启蒙之功远大于胡适、鲁迅这样的文化圣人,也大于张恨水、金庸这样的小说家。
李宗吾说:“我的思想,分破坏与建设两部分,《我对圣人之怀疑》及《厚黑学》,是属于破坏的,《厚黑学》,破坏一部二十四史,《我对圣人之怀疑》,破坏一部宋元明清学案。所著《中国学术之趋势》、《考勤试制之商榷》、《社会问题之商榷》及《制宪与抗日》等书,计包括经济、政治、外交、教育、学术等五项,各书皆以《心理与力学》一书为基础,这是属于建设的。破坏部分的思想,渊源于我父,建设部分的思想,也渊源于我父。”他的父亲一辈子只读三本书,其议论也多超出读书人常轨。李宗吾读书多了一些,但大抵上也是重在思考,重在语不惊人死不休。他的阅读也是“六经注我”式的。他知道时代变了,蔡元培、梁启超们在领时代风气,他也努力想赶上时代。学了科学,他就用王阳明格物致知的办法去研究科学,王是格竹子,李宗吾是要格出科学来;最终获得了自知之明,这辈子休想在科学上有所建树了。至于学术,蔡元培、梁启超们的学问虽然为他所不及,但他从另外一个方面颠覆了他们,他认为他们做的是小道。只有从教主的意义做学问才是大道,而在现代中国,只有他堪称教主。
这种知识在现代中国当然为体制化的知识所笑,但西化知识等体制化的知识至今不能清除李宗吾们的影响,说明西学、官学等体制化知识远不能满足国人对知识的渴慕。事实上,厚黑教主虽然没有孔子那样有三千弟子,但他的实践弟子何止千千万万,他的精神从属也代不乏人,如当代的柏杨、吴思等多多少少有他的影子。
甚至从个人成就的角度而言,李宗吾也比胡适鲁迅这样的正经文化人更符合新文化运动的精神。胡适鲁迅等人因应了时代,成就了一种与时代齐平的人格,他们也因此不得不终生端着生活,一辈子没有摆脱跟时代社会的紧张关系,没有摆脱一种用世的焦灼心理。李宗吾虽然晚年落寞,但大抵上是个人的、任性自由的。有人就说过:如果我们不仅仅把“厚黑学”看成庸俗社会学意义的事实性批评,而是更进一步,把它视作对汉民族腐朽文化和堕落人性的考古报告,我们就可以发现,“厚黑学”的立意向度是怀疑,它的思想向度是逆向的,它的文体向度是高度个人化的“臆说”,它的价值立场是在对历史与现实进行祛魅以后,使事物的真相得以重新彰显。
从这个角度讲,李宗吾的人生是有意义的。写《异行传》的张默生为李写了传记,但张默生显然没有意识到,李宗吾的人生其实属于现代国家公民的典范。李宗吾的很多文章跟当代自由独立的网络写作没有任何分别,甚至可以说,李宗吾已经预言了网络写作的到来:“政治界一切现象,与学术界完全相同。这种现象,可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大皇帝大圣人专权时期,这是过去的事;第二个时期,是小皇帝小圣人专权时期,这是现在的事;将来到了第三个时期,才是普通人民和普通学者,自由发表意见的时期。我常说,君主之命该革,圣人之命尤其该革;民族该独立,思想更该独立。”
这样的人似乎也不会入当代成功人士的眼。因为李宗吾像一切自由独立、真正有个性的人一样,总会让厚黑之人不自在,或让正经之人笑倒。举例言之,他不修边幅,也不拘小节,到晚年亦然。他穿的长布衫多日不洗,脏了以后也不知道换下,得由老妻提醒;他有时一边啃苞谷,一边抠脚丫,还要一边看书。他好酒,成天就坐在堂屋的楠竹马夹椅上,旁边放着花生、胡豆、香肠一类的下酒菜,且饮且思,不时又起身到桌子边,挥毫写下自己的腹稿。临终前倒在地上时,老妻抱怨说:“你就是酒喝太多了!”李宗吾竟拼其余力回答:“我就是酒喝少了!”
李宗吾的可爱处还有不少。比如他常常躺在椅上用手前后比划,这就是在练自创的“无极拳”。他早年曾向富台山庙内的和尚学过功夫,后又学练派别甚多的四川静功,对同善社、刘门、关龙派、吴礁子派等,他都拜门称弟子。但他本人对练功缺乏恒心,练时从未坐上三十分钟之久。结果哪一派的方法,他都实验过;哪一派的方法,他都实验无效。于是他又想练拳术,先学权术家的气功,继而又学太极拳。而他认为前者无非装模作样,违反自然规律;后者虽似相宜,但要受一种约束,他自然不耐烦。最后,李宗吾自己发明了一种拳术,名曰“无极拳”。这种拳据他自己说,无非是恍兮忽兮,玄而又玄而已。他晚年就练此拳,直至去世从未间断过。他还劝痴迷于学仙学道的南怀瑾学武功。
这样的一个人在生活中似乎处处可见,这些人都被我们的正统知识斥为野狐禅。只可惜大多数人不曾像李宗吾那样认真对待自己,也就成就不了真正独立的自己,更成就不了一种开宗立派的教主式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