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记者 吴珊
每天,14岁的陈萌和同学经过篮球场时,都要告诫自己,不能越界。尽管这界限并不能看到。在位于上海市宝山区和杨浦区交界的H中校园,教学楼被分为东楼和西楼,楼下各有一个篮球场和小足球场,中间是个单车棚。这个在视觉上并无明显隔断的空间,却成功地分化出两种封闭的运行秩序,这两种秩序分别对应了“东部”和“西部”的两类学生,前者是本地生源,后者是农民工子弟。
即便是走到这一步,上海市也走了很多年。截至2008年上半年,有将近38万适学的外来流动人口的子女在上海。对于这些学生而言,进公立学校难如登天,他们的容身之所往往是流动的破败校舍和师资匮乏的农民工子弟学校。这种不公平的教育现状,连同深为诟病的户籍制度,一直被视为城市排外的表现。两年前,上海市政府发起了一场“关停并转”农民工子女学校的行动,除了回老家或离校打工的,余下的学生将全部进入公立学校就读。
上海的做法,是整个中国一线城市试图解决此类农民工子女教育问题的大趋势,被认为是消除歧视的良方,实现“公平教育”的本义。
然而,当陈萌和他所在的农民工子弟学校的800多名同学和老师被分流到宝山区H中和长江路小学时,实际上是把问题从校外带到了校内。一种新的隔离正在形成。与H中一街之隔的S中,两年前甚至还把所有的“民工班”集中在教学楼的一层,本地生为主的班级就被农民工子女班形象地称为“上面的班级”。在宝山和上海其他的郊区县,这种隔离的秩序会随着公立学校农民工子弟的增多而加深。
在H中,终于能够进入公立学校就读的陈萌们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那么幸运。因为在这所公立中学里,他们被全体安置在主教学楼西部的一个配楼,而在东楼和西楼之间,似乎有道无形的界线把他们和这学校原有的一切区隔开来,他们的新身份不过是———来自H中“西部”的学生。
分流合流:并入公立学校
四年前,在河南家乡读到小学三年级的陈萌随父母来到上海,被公立小学拒绝后,自然而然地去了江南学校小学部,学费为每学期400元。
这所农民工子弟学校由一名安徽人创办,在靠近吴淞海关的黄浦江边的逸仙路上运行了六七年,离H中有两个半轻轨站的距离。学校小学部六个年级有500多人,初中部三个年级有150多人,其中小学六年级和初中部的300多人进入了上海学制的H中。
在外来人口多达63万的上海市宝山区,农民工子女人数占全部义务教育人口的比例超过了53%。1999年宝山区有100多所农民工子女学校,有几十人一个学校的,也有几百人一所学校的,局面纷乱;到2004年渐渐变成55所;缘起于两年前的“关停并转”行动,宝山区在今年已经完成了所有农民工子女学校的关停和转制,如今全区只有16所民办小学,初中部已全部并入公立中学。
江南学校是宝山区最后一所关闭的农民工子女学校,全校近800名师生被分流到本区公立的H中和长江路小学。今年寒假之后,300多名江南学校的学生告别中环接近外环、轻轨3号线和黄浦江的夹缝中一栋破旧的教学楼,向南迁入了H中一座闲置的附楼,在更接近中环的位置开始成为上海公立中学中的一分子。
陈萌在今年春节过后进入H中。他觉得自己赶上了一个好时机——— 父母曾多次想把他转入附近的公立学校,都因为英语考试不合格或学校不接收而作罢。
H中是一所高境镇属初中,位于宝山区和杨浦区交界的边缘,和附近的上海市立四大附中之一——— 上海交大附中比起来,它只能算一所三流学校,但和旁边杨浦区的S中比起来,它的高中升学率又要高一些,也不会像S中那样放学后门口经常可以看见附近职校的小混混。
H中的斜对面曾经是废弃的江湾机场和宝山、杨浦、虹口三区交界地带,10年前,这里因为有一整片的空地而形成了聚集2000多户外来人口的棚户区。到2003年,已有4所农民工子女学校在棚户区周围落脚,其中一所甚至就开在H中的对面。
2005年,因为江湾新城的规划,H中对面的棚户区开始拆迁,周围的近10所农民工子女学校也逐渐迁离或关闭,H中也在这一年开始少量接收符合入学条件的农民工子女。更靠近内环的杨浦区整顿农民工子女学校来得更快更彻底,2007年整个区还有4所农民工子女学校,到2008年就只剩下一两所了。
政府用公立学校扩容的办法来应对外地生对本地教育资源的冲击,但扩容之后,对区政府或镇政府来说,意味着财政负担的增加。当陈萌和他的同伴们为终于能进入公立学校而庆幸时,由于担心教育质量将下降,杨浦区和宝山区南部的很多本地生源家长,正考虑把孩子转学。
东楼西楼:隔离的秩序
在新学校的第一个学期即将结束的日子里,陈萌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那么幸运。此前———在江南学校———他农民工子弟的身份不过体现在校舍、老师和课本上,大家间的“平等”可以让他对此视而不见,而现在,和本地学生在同一所学校读书时,这种身份差别无时无刻不深入他的内心。
H中的北侧就是上海市拘留所和戒毒所,南侧的两道校门除了上学和放学一直大门紧闭。学校由一个联体的教学楼和两个操场组成,学生们口中的“东楼”靠近街道,由一座5层教学楼和办公楼“连体”组成,“东楼”向西延伸出一座4层高的实验楼和综合楼,“西部的学生”入驻的“西楼”综合楼再向学校的隐蔽处延伸出一个两层的餐厅。
东楼和西楼各有一个篮球场和小足球场,中间由停车棚隔开。在开学以来的4个月里,这个在空间视觉上并未有明显隔断的学校建筑,却成功地分化出两种封闭的运行秩序,分别对应了“东部”和“西部”的两类学生。
分化的秩序似乎有意让两边的学生在校园内外都无法相遇:东部的学生7:20开始进校,11:30下课到食堂吃午餐,下午1:00开始上课,到6点放学;西部的学生7:30开始进校,10:45就下课开始吃午饭,下午的课程1:00开始,3:30就结束放学。学校还要求西部的学生购买了和东部不一样的新校服,这样两边学生的作息和流向便可以在视觉上清清楚楚。
添置的新课桌椅被搬到了东楼,旧的换下来搬到西楼;学校的评比和奖学金西部学生都被排除在外;学校的活动场地设施都要让东部的学生优先使用,上体育课的时候,如果操场上有东部的学生,西部的就要去体育馆,或者在教室里上自习;对西部学生,学校还有出校门后50米内不能停留的规定,并禁止在这个区域内买东西。
“好像东部就是贵族,西部就是平民。”两边的班主任和老师都叮嘱自己的学生不要越界,东部和西部的学生如果互相交往都会受到处分。在东部学生的印象里,老师口中的西部学生“成绩差,又会抢钱打人,跟他们交往出了事学校不负责任”;而在西部学生的印象里,老师口中的东部学生才是这学校真正的主人,“结交他们扰乱学校的秩序,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西部学生感觉像是进入了一座“校中校”——— 西部的老师还是原来江南学校的老师,课本也和过去江南学校一样用的是人教版的全国通用教材,课程科目的设置、上课的内容和方式也都和过去几乎一样,甚至分管西部片区的副校长都还是原来江南学校的校长;这和东部片区的本地老师为主、使用上海版教材、课业量远比农民工子女学校要繁重的教学体系形成反差。
一些事件也加深了东部和西部学生的隔离。西部一个男生在玩闹时把另一个男生摔成了骨折,此后西部学生被校方要求自费买了保险,东部学生如果和西部学生在一起打篮球就会被老师骂;除了上体育课,西部学生能够接近东楼的最近距离就是自行车棚旁边西楼内卖饮料的自动售卖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