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不进的圈子:东楼外地生
东楼学生并非都是上海本地学生,2005年H中开始接收一些符合条件,并且能够通过校方组织的摸底考试的外地农民工子女。王乐在2006年从农民工子女学校蓝鹰小学进入H中六年级,这一年班上30多个同学,有8个是外地的农民工子女,全年级加起来有近20个。
过去的蓝鹰小学就设在马路边,校舍也是租来的,地方特别小,同学们都喜欢在马路上跑来跑去,老师也不管,王乐想看书也根本看不进去。进了H中,王乐和其他外地同学在学业上感到特别吃力,尤其是英语,在蓝鹰小学基本上相当于没学过。
王乐重读了一年六年级,压力特别大的时候,几个外地同学在放学之后凑在一起哭,作业多得像是怎么也做不完。
H中后来把所有成绩差的学生和外地学生都集中在一个补习班里补课,外地学生的成绩很快就达到了班级的中上水平,有的还名列前茅,上海学生也跟他们交朋友,还借他们的作业来抄,但课余他们还是自然地分成上海人和外地人各自的小圈子。
进入初一,学校开始分提高班和平行班。从初一到初三每个年级一到两个提高班,三到四个平行班。提高班的学生都是年级排名靠前的学生,目标是考上区里或市里的重点高中。这个学期,学校甚至为初三排名前30名的学生再开一个补习班。学校各项优秀奖的得主,广播里报出的名字都来自提高班中最好的初三(一)班,当偶尔提到另一个提高班(二)班或者平行班(三)班时,都会有学生欢呼。
王乐知道自己和外地的伙伴们再努力学习也进入不了这个(一)班,因为学校每一次的期末考试卷上都要求在“本地学生”和“外地学生”上打钩,他们这样的“外地学生”不能参加上海学校的中考,和班上其他准备考高中的“本地学生”,以及提高班里瞄准重点高中的学生,自然地分成了三个群体。
对于西部同学进入H中后的不公待遇,东部这些外地同学也为他们打抱不平。但是6月期末考试之前关于分班的传言更让他们感到担心。传言说,期末考试后可能会分班,东部的外地学生成绩排名靠后的会被送到西部去。
老师口中的“西部”像是个无法跟“东部”分享很多权利的低等阶级,东部的外地生高猛会用拳头来教训班上的一些上海男生,遭班主任警告再这样就把他调到西部去。对于东部的这些外地学生,他们既无法完全地融入东部,又惧怕风吹草动让他们被发送西部,像是摇摇欲坠的一小群。
中考临界点:命运分流
H中所在镇教委主任无法想像如果放开外地生参加中考的政策,现有的中小学如何应对从外地农村滚滚而来的入学洪流。面对每天来办公室为孩子申请进入公立学校的农民工父母,她只能严格执行5证(指原籍地无监护人证明、城市务工证、城市暂住证、户口簿证明、居住证明)齐全、一年以上社会保险缴费记录和居住证期限的入学基本条件。
接收农民工子女就读后,像H中这样场地设施吃紧的公立学校在宝山区等上海郊区极为普遍。今年镇教委主任手中累积了近250个农民工子女的入学申请表,而真正能入学的只有1/2。
时间,对于东部初三的十几个外地学生来说是残酷的,他们一点点地逼近那个临界点———中考,却离高中和大学越来越远。
4月底H中的第二次质量模拟考被王乐等东部的外地学生称为“小中考”,因为不能在上海参加6月19日的中考,学校将用“二模”的成绩让他们提前毕业。考试结束之后,老师经常把“参加中考的同学”挂在嘴边,王乐等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去上学。
王乐所在班级的8个外地学生到初三只剩下3个,另外5个在初二结束时就已经回到家乡筹备中考。王乐、耿浩等不打算回乡,他们很小就随父母从家乡农村来到上海,在老家没有亲人和朋友,家乡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地名而已。而老家使用的全国版教材和他们在H中使用的上海版教材也不一样,回乡复读对他们来说也有难度。
“小中考”之前,东部另一个班的外地生耿浩向王乐等提起申请中职院校的事情,上海的中职院校从2008年开始允许自主申报招收外地农民工子女,并在2009年由市财政对农户子女进行补贴。王乐等去问班主任,班主任才把选职业学校的小册子交给他们,这时距离向职业学校报名和寄送档案的截止日期只差了两天。
仓促之中,王乐、耿浩等3位外地同学把未来4年的命运交给了上海市信息技术学院。这所学校对双农户和未满18周岁的初中学生进行补贴,王乐等基本上可以免除全额学费。
然而在上海,职校往往是成绩最差的10%本地学生的选择。在对外地农民工子女开放招生之后,空姐、文秘、广告设计、音乐教育等热门专业仍旧只招收本地学生,对农民工子女开放的专业还是和劳务型行业相对应的数控机床、汽车修理、酒店服务和餐饮烹饪等。
虽然至少一半的学生都曾经想过考大学,H中“西部”初三班级80%的同学最终报读了宝山职校。这所学校在一两个月前就到班上来招生,男生学数控、机修,女生读物流和饭店服务成为初三班普遍的选择。
5月1日开始,王乐等外地学生决定不去H中了,比班上的本地同学提前两个月开始了暑假,班主任默许了他们的离校。在紧锣密鼓的毕业的气氛里,他们却成了H中初三毕业班几个多余的学生,这感觉让王乐和耿浩说不出的难受。
5月27日,班主任没有通知他们和“东部”的学生一起去参观世博园区。6月2日拍毕业照,王乐也是凑巧遇见了英语老师才知道的,耿浩和其他几个外地同学没人通知没能赶上。他们去学校补办学生证,班主任冷淡得像是从未有过他们这样几个学生。
“西部”初三班的同学正在紧张准备6月8日和9日的期末考和18、19日的中职考,女生们还在为6月13日班级教室里的一场毕业典礼筹备节目。毕业留言本正在教室里传递着,这个“西部”初三唯一的班级里同学关系融洽,这段日子里他们谈论最多的话题是,5年之后,成年的我们都在哪里,还能不能再聚在一起?
王乐和耿浩没有属于自己的毕业典礼,也没有印满同学字迹的留言本。他们害怕回到H中,在那里他们的名字似乎被轻轻抹去,不留痕迹。他们也不知道充斥着外地学生的职校是否能够给他们一个好的未来,因为在上海学生的口中那里向来是一个混混们出没的地方。
在东楼学生集体去参观浦东世博园区时,西楼这一天只能上课。校园静悄悄的,原来的早操和眼保健操都取消了“连下课铃声都小了很多”。
不过“西部”的学生第二天却参加了H中十周年的庆典。出演开场舞的14名学生中,有3名来自西楼。他们甚至还独立演出了一个叫《棉花糖》的舞蹈,这是他们进入H中以来第一次和东楼的学生一起活动。
下午3点半,西楼和东楼的学生第一次同时间放学。穿着粉红、蓝白校服的“西部”学生,和穿着蓝黑色校服的“东部”学生各自从西楼和东楼的原点出来,在班主任的带领下列队走向校门口这个终点“老师再见!”西部学生的告别口号明显要比东部学生响亮。
尽管这天他们可以在校门外相会,却没有人互相攀谈。他们自动地分成两色的人流,很快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文中学生及两所公立中学均做了化名处理)
一所学校的“东西部”差异
“东部”学生,7:20开始进校,11:30吃午餐,下午6点放学;
“西部”学生,7:30开始进校,10:45吃午餐,下午3:30放学。
新的课桌椅,搬到东楼,旧的换下来搬到西楼;学校的评比和奖学金“西部”学生都没份;
学校的活动场地设施要让“东部”学生优先使用;“西部”学生出校门后50米内不能停留,并禁止在这个区域内买东西。
“东部”和“西部”的学生如果互相交往都会受到处分。
在“东部”学生的印象里,老师口中的“西部”学生“成绩差,又会抢钱打人,跟他们交往出了事学校不负责任”;
而在“西部”学生的印象里,老师口中的“东部”学生才是这学校真正的主人“结交他们扰乱学校的秩序,是件很危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