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年度,写人的苦难和坎坷命运而厚重坚实、颇具心灵穿透力的作品,是雷平阳的《祭父帖》。用诗中的话说,这位活了66岁的老农夫,“他的一生,因为疯狂地/向往着生,所以他有着肉身和精神的双重卑贱。”这是一个第一声啼哭就满嘴尘埃的人:自己揪出自己让家人批斗,用脏水洗自己干净骨头的人;泪水中掺着骨粉,堕歪了脸的人;抓一把泥土下酒,唱着“埋到脖子的土啊,捏成人骨的土”的人;人苦命硬,从黄连中嚼出了甜的人;老痴呆,灵魂走丢的人;魂魄踩着儿子的脊梁,轻如鸿毛的人……《祭父帖》是一个孝子缅怀、安葬父亲的诗,是披肝沥胆、文字后隐含着浓烈的亲情、土地与生命结于一体的作品。饱含情感的述说,带给我们的,不是精致的审美,而是为生而生的自我伤害所引来的震撼。这是有着沉思气质的挽歌,让我想到杜甫,一种深化的感受力,诗之场景所透出的复杂情感和价值体验,语言的直接性,而内在的精神视野的现实,弥漫于每一样传达给感官的事物,弃绝矫饰,赤裸地呈现出事实焕发的质朴光辉。如从社会意义着眼,诗则以个体生命折射了一个时代的本质,实现了中国农民所经历的苦难,亦描绘了新时期农人命运的转折。
广阔的关怀与创造力
诗是一种创造,甚至诗人每次写的诗,都应当是一次创造。自然,创造源于诗之艺术观念的出新,有新的观念,才有新的写作方式。而诗人,如何不随波逐流,也不重复自己,寻求新的向度,在艺术上别开生面,却注定是艰难的。
这几年来,诗人西川的诗有了明显的变化。本年度发表的《一条迟写了二十二年的新闻报道》,如果掩去作者名字,谁也不会认为是西川的作品。这首诗,一改诗人纯诗的品格,不再精微剔透,亦消失了形而上追寻的温文尔雅,却是目光和诗笔向下的开掘,对矿工生存状态的关注,以及对真实的自身的审视,对驳杂、苦涩、豪迈、欲望消长的生活有了新的理解,书面语与口语相杂却自然而不滞涩,让诗有了温度和人间烟火的气息。或许,这首诗所体现的,正是西川所说的一种心灵的自由状态,一种更广阔的关怀,如其所言:“我宁可不做一个好诗人,但是我要处理这些关系到我的灵魂的问题,要处理我的存在的问题,所以我宁肯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写那些分行、押韵的很‘机灵’的小诗什么的”。西川近年来由于思想的开阔,其诗也更为开阔,他甚至宁肯写得粗砺、泥沙俱下也不再寻求精致;而他的写作状态,所付出的代价,或许是他又进入一个新的创造、有别于中外所有诗歌的更新的探求吧。
在2009年的诗中,我也欣赏王家新的《布谷》。中国的新诗发展到现在,大体已形成了几种不同的模式和表达方式,语言的套路变僵硬,已鲜见鲜活可感的作品。《布谷》的好处是随意松弛,娓娓道来的散文化语言,其本质却是诗的内涵。我们常常看到的诗是用所谓诗的语言写的散文,每句都注重诗意的雕琢,却有句无篇。可真正的新诗却应当是用散文的语言写诗,看似白话,却有着内在的诗性意义。诗中,被高速公路分割的郊外已没有了庄稼,从一片田野飞到另一片田野的布谷,似乎在寻找另一只,这孤单的、无法安慰的声音,和庄稼无关的声音,昼伏夜出的生灵发出的只可静静独听的声音,或许它预示着农耕文明的衰落、土地被分割的现实,诗写的是布谷、乡村,也是孤寂的诗人自己。而这种诗,恐怕也是最难写好的诗。
另外可称道的诗,是侯马的《他手记》。诗人写的是一节一节的、多为不分行的散文与偶尔夹杂其中的分行排列的诗作,这种形式上的探求固然可喜,但也并非独创,其更重要的是作品诗质的坚硬与丰厚的内涵。这是有着丰盛感性和深刻理性相融的诗,不乏诗的敏感与独到的感受与洞悟。他看到的蝴蝶不是在飞,而是在空中“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路/上下跳跃”,其细微的观察、捕捉,鲜活且有意味。
如果说,一些成熟诗人的作品有似曾相识之感,能走出固定的模式颇为不易;一些新人的作品却在陌生的表达方式和独特的生活情境中,给人颇为新鲜的感觉。
蓝冰丫头写婴儿在澡盆里爬的《再小一点》,“她那么小,溅起的小水花洋溢着小时代的小乐趣”,“我蹲下来慢慢靠近他/我多么渴望再小一次/小到一无所知,小到惊讶/小到让你认不出我姓罗还是姓李”。这种小,小到惊讶的表达,独特的感受,只有一个小丫头才写得出来。而她笔下的《玫瑰》是可以弹奏的花,“那紧张一生的花萼,一瓣一瓣站起来的红/那红啊,低低勾下去的/笑意。那些安心在上面的雨露。和开放”,诗只有四行,却鲜活灵动,写的是花,也是人的情感和意趣,可见作者不凡的诗才。
龙红年的《没有厕所的村小》则写出了特定情境下乡村小学的艰难。当老师安排男同学去教室右边的土坑下方便,嘱咐要面向土坑,跳下去别崴了脚;女同学去左边的杉树林,大家站成一个圈,一个个到圈中解手,并嘱咐圈要围紧,动作要快;女教师本人,则幽灵一般,闪入一片金灿灿的油菜地。这特殊的场景和事件、鲜见的真实,读来既感到意外,又令人心酸。这种质实明白的叙事,同样有着心灵的穿透力。
其实,本年度一些正当盛年的中青年诗人,都写出了一些可圈可点的名篇佳作,由于篇幅关系,难以一一论及。如韩东、古马、娜夜、胡弦、李琦、江非、林雪、蓝蓝、王小妮、刘春、大解、潘维、沈王鸿、汤养宗、田禾、桑克、沉河、郁葱、张执浩、陈人杰、朵渔等,本该都逐一予以评介,好在这些诗人的作品都已成集或收入了诗歌年选,读者读其诗,或许比我画蛇添足的评介更为有益。
另可说及的,是本年度的诗作有颇多的写给亲人的作品,父母之情、夫妻之爱、深情的怀念、恋人的私语,以及日常生活中呈现的诗意,对现实生存具有真理性的揭示和发现,都写得情深意切,动人心魄,形形色色,斑斓多姿,驳杂而又丰富。而一些作品,那种内敛、重叙事和细节采撷的写作方式,都蕴含着诗人洞察的精微、对事物通透深入的理解与爱的潜流。这些诗,正如米沃什所言,“给人生经验一种肯定的评价”,“向读他作品的人,展示出一个能使其生活变得更热情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