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讲坛] 主持人 林建法 何言宏
主持人的话
江湖上,一直有着关于周伦佑的种种传说。比如柏桦,他说周伦佑的内心“装满了支配性里必多的抒情权势”,是“一个有综合才能和有抱负的文人,一个不知疲倦的激昂的演说家”;而陈超,则说“这位偏隅于西昌小城的知识分子,竟日苦读、思考、写作和摘录”,“反复无常”、“炫耀”而“雄辩”,认为“他的遗世狂傲和吁求拥戴的心理令人惊异地扭结在一起”,是一位“潜在的‘极权主义者’”和一位更为“根本的‘左派’、无产者,战略家”,“是我们这个时代少数的精英之一”。而实际上,除了这些,在关于第三代诗歌特别是关于“非非主义”的很多史料及一些有关的回忆性文字中,我们都能读到关于周伦佑的种种记述。总体上,“霸权”、“激昂”、“雄辩”、“暴力”、“狂傲”与“英雄情怀”,似乎成了周伦佑的典型形象。
二○○九年四月十八日,在四川师范大学的“诗人讲坛”活动中,当我们在台下聆听着周伦佑慷慨激昂的演说时,一直在用眼前的他印证着种种关于他的传说。应该说在某些方面,陈超和柏桦等人关于他的描述确实很准确,但是在另一方面,当我们看着他在灯光下不时闪现的白发,再想到他曾经遭受的磨难,我们的最为强烈的感受,就是我们的英雄更多了沧桑,这位据说曾无比强力的“非非”领袖真的已经是饱经沧桑!
不过,饱经沧桑的英雄依然是壮怀激烈,这在他的题为《向诗歌的纯粹理想致敬》的演讲中表现得非常清楚。在这篇演讲中,周伦佑古今中外地旁征博引,雄辩滔滔,讨论了一个对于诗歌来说最基本的问题,那就是什么是诗?周伦佑是通过对“诗意”的厘定来回答这一问题的。他认为所谓的“诗意”,便是我们从日常生活或艺术作品中所体验到的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秘意味,是我们人类所独有的一种审美体验,而所谓的诗,当然就是对这种诗意的语言表达。他的具体阐述,从发表在这里的这篇演讲中,我们自可以能够清楚地领会。
本期的“诗人讲坛”,还发表了一篇对周伦佑的“访谈”。在这篇“访谈”中,我们不仅能够进一步了解周伦佑的人生经历、创作道路和他的诗学主张,从他对很多问题的回答中,还能很真切地感受到他所独有的性格特征。
我们很荣幸地发表了林贤治先生的《论周伦佑》。在这篇专论中,林贤治通过对周伦佑的诗歌道路和诗学特征的把握与分析,认为周伦佑对中国新诗的主要贡献,就在于他暴力性的“反暴力修辞”。正是在这种独特的诗学与修辞中,周伦佑以“个人性”的语言暴力反抗和打破了传统文化制度以及种种现实性与观念性的合法暴力,这不仅维护了基本的正义,他的隐藏于精神深处的“坚不可摧的自由感”,还像是一枚果核,给一九九○年代以来弥漫着逃避主义精神氛围的整个“失败的季节”保留了信心,从而也与五四时期对个人与自由的争取一脉相承,成了那个狂飙突进时代的一个遥远和孤独的回响。
[诗人讲坛] 主持人 林建法 何言宏
向诗歌的纯粹理想致敬!
——在四川师大文学院“诗人讲坛”的演讲
■周伦佑
首先要感谢刚才几位同学在这里朗诵我的诗歌。他们的朗读又唤起了我写作这些诗歌时的特殊体验。现在来看,我十几年、二十几年以前创作的诗歌至今仍然被同学们阅读着,并在这里被朗读,这说明这些诗歌作品中有某种超越时间和空间的东西在里面,它能超越时间和空间而感动我们。这里牵涉到一个问题:那超越时间和空间而感动我们的神秘力量是什么?这也是我今天要在这里和同学们一起探讨并共同来寻求解答的。要想搞清楚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回到诗歌的最基本的定义上来。
只要是言说诗歌,就不能回避一个简单而致命的问题:诗歌是什么?在许多人看来,这个问题似乎是不证自明的,或者已经得到了圆满的解决。诗歌存在着,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现代的,不同的读者以各自的方式阅读着它们,感受着它们,不同的研究者、评论者解读着不同的诗歌,大家似乎都知道诗歌是什么,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难道还值得我们花费精力去深究吗?再说了,搞清楚了“诗是什么”,对于写诗、读诗乃至诗歌研究有什么意义吗?所以,在许多人看来,这个问题是值不得我们去耗费心思的,甚至,这简直就是一个伪命题。但是,在我看来,这个问题并不这么简单。首先,关于诗的定义,也就是“诗是什么”的问题,几千年的中外诗歌史,到现在为止并没有一个确切的定义,或者说,有许多定义,但没有一个大家公认的标准和说法
如果我们检索有关诗的定义,可以找到这么一些现成的答案: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认为,诗歌是人类被压抑的性潜意识的变形和升华,是人类的白日梦;反映论认为诗歌是反映现实生活的镜子;象征主义认为诗歌是精神世界的象征;布勒东认为诗歌是“超现实”——“超现实”这个词是诗人阿波利奈尔提出来的,他做了一个很形象的比喻:我们人类用脚行走,这是我们的日常现实,一旦我们的脚被转动的轮子所取代,我们就超越了现实,进入了“超现实”;认为艺术就是这样一种超现实。布勒东在创立超现实主义的时候,借用了这个词;蓝波认为诗是“词语的炼金术”;艾略特认为“诗是生命意识的最高点;”布罗斯基认为“诗是语言的最高存在形式”; 埃利蒂斯认为 “诗是革命性的纯洁源泉”。这里提到的都是外国诗人和他们对诗的看法。中国的文论传统中,有两个广为人知的定义,一个是“诗言志”。“志”指的是志向,也包括志气,我们现在所说的“性情、”“感情”和“理想”等都包含在这个“诗言志”的“志”中。 在汉语中,诗字是个形声字,左边是个“言”字,右边是个寺庙的“寺”字。早些时候我把诗解读为“圣洁的语言”,或“圣洁的言说”,就是在寺庙里面的言说,这实际上是望文生义的误读。寺庙的“寺”字在《说文解字》里面的意思是“法度”,而《说文解字》解读“诗”字是“言志”。很显然,“诗”的“言志”还包括“法度”(即法则和尺度)的意思。还有一个是“文以载道”。 文以载道,就是说文章要阐述某种道理、某种大道理。道字起源很早,在《易经》的《系辞》里就有“一阴一阳之谓道也”以及“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下谓之器”的说法。就是说,诗歌是言说主观的理想、抱负、情感和梦想的,而文章是阐述大道理的。
我们有了这种种定义,诗歌是什么的问题仍然无法从根本上得到解决。由此造成的一个严重问题就是,由于诗歌的内在标准无法建立,诗歌的价值尺度无法确认,致使我们无法判断什么是好诗,什么是坏诗,什么是真诗,什么是伪诗。正是由于诗歌标准的丧失,诗歌价值尺度的缺乏,在我们置身的这个商业化、欲望化、消费文化泛滥的时代,那些口水诗、废话诗、“梨花体”等等赝品才会公然打着诗歌的旗号招摇过市,践踏诗歌的尊严,败坏诗歌的声誉。
也许有的同学不同意这个说法,认为“口水诗”也是诗,“梨花体”也是诗。为了和同学们一起弄清楚诗与非诗的区别,我现在随口作几首这类所谓的“诗,”给同学们念一念。
第一首《逛公园》:
昨天
和同学一起去逛公园
星期天的公园
人他妈的真多!
第二首《想你》:
昨晚上
一夜没睡觉
想你想得睡不着
一只蚊子飞来,嘤嘤嘤
两只蚊子飞来,哼哼哼
可惜蚊子不是你
想你想到大天亮
第三首《有苦瓜的日子》:
小时候
母亲经常做苦瓜给我吃
——苦瓜肉丝、苦瓜肉片
干煸苦瓜、凉拌苦瓜……
我因此患上了厌食症
现在母亲不在了
我开始怀念苦瓜
怀念那些有苦瓜的日子
同学们觉得这三首哪一首像诗啊?(齐声回答:第三首!)说对啦。同学们觉得第三首像诗,我也觉得《有苦瓜的日子》还有点像诗,这说明什么?说明同学们和我心中都存有关于诗的标准。为什么说《有苦瓜的日子》有点像诗呢,是因为它能在我们心中引起某种诗意的联想。
现在我们开始接近诗的边界了。要知道什么是诗,我们必须从领会什么是“诗意”开始。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经常会讲到一句话:有诗意的人生;我们总在憧憬和向往一种有诗意的生活;我们还从海德格尔的后期哲学中读到过“人诗意的栖居”这样的说法。在我们的经验世界或超验世界中,常常会体验到某种无法完全用语言表达的神秘意味。我们在观赏大自然的风景时,我们在欣赏某一幅画或阅读某一篇小说时,常常会说,这里的自然风光很有诗意,这幅画很有诗意,或者,这篇散文或小说的某个片段很有诗意;倾听音乐时也会这样,有的音乐我们听了觉得特别有诗意。在音乐中,非常富有诗意的作品被称之为 “音诗”,而具有诗人气质的钢琴家则被称为“钢琴诗人”,比如肖邦就被称为“钢琴诗人”。我喜欢听一首曲子,叫《神秘园》,一个版本是小提琴演奏的,一个版本是新西兰的歌手恩雅演唱的,两个版本我喜欢交替着听。地震的那段时间,我基本上从早到晚交替着播放这两个版本的《神秘园》。可以说,诗意是无处不在的。除了日常生活之外,在音乐中,我们也会倾听到诗意,在绘画中,我们也会发现诗意,在小说的某个片段中,我们也会读出诗意——甚至还有什么“诗化小说、”“诗化散文”,甚至还有“诗化评论”的说法。那么,这里所说的“诗意”到底指的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