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活不能干”
早在2月22日,西气东输二线工程全线正式开工的第一天,果子沟一号隧道宿营地就发生了一次规模不小的雪崩。但在这个喜庆的时刻,这只能是个“小意外”。
一个月前。
2月22日下午3时,在设置在北京的总指挥部的一声号令之下,早已分别在新疆鄯善、甘肃武威、宁夏吴忠、陕西定边四地做好准备的西线工程二线施工现场同时开工,这是以人民大会堂为中心的整个开工剪彩仪式的一部分。一时间各个施工现场锣鼓喧天,九州同庆,相关人士则对于这条管线最终动工的意义之重大喜不自禁。但一条信息此时却被忽略了。
在总指挥部的号令发出之前,倒推4个小时,上午11时左右,这条9000公里长的管线的起始处,果子沟一号隧道宿营地发生了一次规模不小的雪崩。但在这个喜庆的时刻,这只能是个“小意外”。
当日11时15分左右,果子沟山梁子上的积雪已然不能承受自己的重量,喷涌着因摩擦而产生的白色雾气,奔腾着冲下山坡,冲进了农民工们的宿营地,4间作为宿舍的彩钢房瞬间扭曲、倒塌。王武学、束中明、刘雪平等等一众工人都被压在废墟之下,最终导致两人重伤,多人轻伤。
刘雪平被撞成脑震荡,而工地上少有的懂得安全防护和施工技术的“土工程师”王学武则被压成重伤,尾椎骨折,直至3月13日更大规模的雪崩来临之时,他依旧躺在山下的中医医院动弹不得,也正因此,这个不幸的人反而成为了幸运儿。
“小意外”就像清风拂过般,并没有让工程有丝毫停歇。这条全长3.088公里的西气东输二线一号隧道早已在指挥部公开下令开工前5个月就悄无声息地动工了,即便这样,工期也被说得非常紧张。按照工程项目部人员的说法,隧道必须在一年之内打通,而管线西线必须赶在2010年1月1号之前焊接贯通,否则将影响整个国家的能源布局及能源引进,在如此大的一个背景之下,些许的迟缓是不能被容忍的。在雪崩发生之前,一个承包掘进任务的民工队伍刚刚被施工方解除了承包关系。
这是一条特殊的管线,一项至关重要的工程,这条被列入“十一五”规划的重大项目得到了这个国家最高级别的祝福和关心。
截至2005年,中国天然气占一次能源消费总量的比例为2.8%。能源行业“十一五”规划提出,到2010年,要使这一比例提高到5%。《东方早报》的一篇报道说,中石油集团天然气与管道分公司副总经理侯创业表示,“根据中石油专家预测,西气东输二线管道建成后,可将中国天然气消费比例提高1至2个百分点。”
面对这些殷切的期望,工地上的一些人感到压力随之而来。
坐落在山下清水河镇的中石油果子沟隧道工程指挥部里面有一块白板,每天更新着掘进速度,在显要位置强调着每天报告进度时间为北京时间18点,而最新的数据显示南口掘进461.46米,北口掘进259米,南口当日掘进6米,北口当日掘进4米,更新时间则停止在雪崩前一天的3月12日。
在议标得到此隧道工程的战友天缘机械化工程有限公司宣读给工人们的一份文件中显示,该公司已经开始量化工期速度,衡量方式已经严格到了厘米:多掘进10厘米奖励500元,反之罚款500元。
为了加快进度,这条特殊的隧道是从山的两侧同时开凿的,出事的一侧是向下开掘的隧道北口,而山阳面的南口则是向上掘进。由于施工难度不同,两侧竟差了200米的进度,这成了平时施工方经常用来催促北口进度的理由,“2班倒24小时开工,我们北口的就像驴一样被赶着,”安徽工人刘宗喜说道,“一天最多时能轮三四个班,打隧道四五年了,没见过这么难打的隧道。”
3月13号雪崩之后,他决定下山之后永远不再回来。“给多少钱也不能干了。”
在医院,幸存者惊魂未定 本专题摄影 本报记者 王轶庶
辞工,机不可失
刘雪平答应帮忙带出两个徒弟替自己,之后再走。然而,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不仅是刘宗喜不干了,很多幸免于难的农民工们也证明了在金钱面前自己拥有理智。包括刘宗喜在内的大部分民工3月13号雪崩后都被分批撤下山,很多人表示不想再回来。
他们有人记得,遇难的班组里不少工人在雪崩前都是提出过辞工的,但是,如今那些人再也没有机会了,但他们不同,他们这次还能做出选择。
就在15天前,6个云南人,杨春化、陈如生、张朴忠、唐老付、陈增先和陈冲林,来到了这个大雪封山的工地,原因是听说这个由中石油公司承建的国家重点工程工钱可能会“开得高”。
杨春化当时兜里带着1300块钱,从云南曲靖来到这个中国最西端的两国交界的群山中,钱刚好花完。招工时说好了,到了就给报销路费,但是真到了工地却没人理这个茬,必须先干活。他们被编到了同一个班组。
六个人从遥远的中国南端远道而来,看到这里大雪封山的情景恐惧不已,第二天就直接申请回家。“这活不能干。”已经打了四五年隧道的他们本能地感觉到。
但没人理睬他们,包工头告诉他们,路费可能要到年底才能报销,而且工资也不是按月发放,如果需要什么东西,自会有补给车定期捎上来。
杨春化们目瞪口呆,没办法了。
从海拔2500米高的施工地到山下,共有大约14公里长的经常雪崩的盘山道,如果步行冒险下山,则还要在山中公路上穿行几十公里才能看到人烟,没有一辆大马力的越野车,在这里几乎就是寸步难行。
“果子沟是个夏牧场,连在这边放牧的哈萨克人冬天都不敢随便进来。”当地开履带式装载机的司机刘作新说。
杨春化和陈如生曾经找包工头,乞求给每人50块钱路费就自行下山,那1300块钱也不要了,但没有结果。包工头还告诉陈如生:“再顶5天吧。”
3月13日,这六个人无一例外被压在50米深的雪下。
刘雪平也和云南人一样尝试过辞工,这个广东人早就被第一次的雪崩吓坏了,2月22日雪崩伤到脑袋之后,他就很坚决地提出要回家,但禁不住工头的几番挽留。人们对他强调这是国家重点工程,国家利益的所在,因为工期太短,太急,如果有人撂了挑子,就意味着国家会受损。
作为这个工地上少有的外聘技术人员,刘雪平经常能接触到中上层管理者,也时常能感受到工期的紧迫,这更让他不好意思决绝而去。“中石油的项目部经常强调工期的紧迫,因为是从山的两侧同时挖掘,经常会拿山那边隧道的进度说事儿,催促我们赶工,我们是24小时不停工,两班倒的。”
最终,刘雪平答应帮忙带出两个徒弟替自己,之后再走。
然而,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13号的凌晨,也就是雪崩前12个小时,会开挖掘车的安徽人王波被命令铲雪清道。12号晚上开始的大风雪弥漫着整个果子沟,如果不铲,工作平台上的积雪很快就会超过70厘米。“雪太大了,每片都有一分米长宽。”为了夜里连轴施工的进度,雪必须清理掉,因为工程不能停。
一直到天亮,王波都在处理隧道口附近的积雪,他要把这些雪码到两侧,“天亮了,加上下来的积雪,洞口两侧的雪已经有我这个挖掘机这么高了。”挖掘机的高度约为3米。
清晨,隧道洞口开始爆破掘进,被再次转包的爆破任务由炮班执行,为了达到最大的威力,利用力学原理,以弧形方式开凿爆破点,每次一百个左右的毫秒雷管在瞬间将一百多公斤火药引爆,当天早晨一共爆破了3次。这天清晨,又有一次小规模的雪崩发生了,几立方米的雪堵在了隧道口两侧,王波把雪清理开。又一次没人重视这个信号,因为雪量“仅比平时爆破时多掉下来不少”而已。
爆破的时候,呆坐在工棚里的杨春化们听到了,他们睡不了觉,因为早在凌晨3点左右漫天的大雪就压垮了他们的工棚,两顶尖顶工棚被压成了M型,他们只能蜷缩在角落里等着。这个预兆也被错过了,施工进度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当他们被带进隧道干活时,他们的工棚已经毁了。
走入隧道的一瞬间,杨春化看了看头顶隧道上方的积雪,至少三四米厚,悬在那里,他叹了口气。
正如他每次进洞时都会叹气一样,他说,他早就有所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