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认为,要剖析一个人物的内心,了解她的性格和气质,必须先关注她的童年。因为对于一个人性格和气质的形成,儿时的经历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童年的某些事件会在人心里打下深深的烙印,即使事件本身已被遗忘,它的影响也会持久地存在。如果你发现某人的性格里有些东西难以理解--比如许多读者可能觉得林黛玉性格孤高,说话刻薄,并且爱生气,不好相处,这时我们不妨去看看她的童年。假如大家对她童年的遭遇报以理解之同情,便不难发现她的内心始终存在一些儿时经历留下的伤痕。也许这些伤痕在表面已然痊愈,但那看似波澜不惊的表层底下,却掩藏着无可救药的深入膏肓。
根据《红楼梦》第二回的介绍,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是前科探花,现钦点为巡盐御史。祖上也曾袭过列侯--本来只袭三代,皇上额外加恩,多袭了一代。到林如海是第五代,便从科第出身--可见林黛玉出身于钟鼎之家,书香之族。林如海原有一个儿子,可惜没能长大。如今只有林黛玉一个女儿,故而爱如珍宝,教她读书识字,把她当儿子一样栽培--不像李纨的父亲,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让李纨认几个字,读读《列女传》就算完事。可是在林黛玉很小的时候,她的母亲便去世了,外祖母念及她孤苦无依,把她接到贾府来,让她有个依靠。黛玉进贾府没几年,林如海也因病去世。
必须承认,儿时的这些遭际对于黛玉一生气质和人格的形成,差不多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无论她那绝世的才华、诗意的性格,还是后来那种挥不去、抹不掉的浓郁悲愁,都可以从这段生活里找到最初的影子。尤其是贾敏去世的那一晚,她失去的不仅仅是母亲,同时还失去了她的童年。我们相信她曾经有过一段美好的童年--她的父亲高大英武,她的母亲温柔慈爱,她没有兄弟,父母把她当成掌上明珠。现在母亲不在了,她只好去外祖母家里。父亲送她走的时候说,我已经快要五十岁了,以后也不会续娶。你这么小,又没有兄弟姐妹可以扶持。现在去依傍你的外祖母及舅氏姊妹,也是一件好事。这几句话听起来像是宽慰开解,但大家仔细揣摸,不难看出其间流露出的心酸和无奈。换句话说,正是因为无依无靠,她才不得不去投靠贾府--《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的第三回的回目叫"荣国府收养林黛玉",脂砚斋在"收养"二字旁批道:"触目凄凉之至"。从此以后,黛玉童年那种简单而明亮的快乐,就像一个七彩的气球,终于在母亲逝去的黯淡空气里轰然爆裂,无影无形地消失了所有阳光般的缤纷。年幼的她必须离开从小生长过的美丽苏州,去一个完全陌生的京华世界,那里没有父母,没有幼时的玩伴,没有故乡的一草一木,有的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繁华与富丽。
我一直觉得,一个人生活中最需要的东西并不是荣华富贵--即使居住在温柔富贵乡里,一样可以令人感到失落和惶恐--其实我们的内心更需要一种归宿感,归宿感不一定是在奢华富贵的环境里,可能只是儿时门前那一条小河,或者水井旁边的半壁青苔。那是一个能够依靠的港湾,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感到贴心的亲切。这种感觉,甚至不一定要在生身的故乡才能获得。极端一点,就像大家中学时的一篇课文--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里面讲他从小就在大堰河家里长大,等到回了自己的家,看着红漆雕花的华贵家具,感觉居然是"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对于林黛玉来说,可能她从小就听母亲讲,贾府是一个世家大族,外祖母家是与众不同的。她听的时候觉得是一个遥远的神话,有点新鲜,也有点陌生,但这新鲜和陌生的同时意味着隔阂与疏离。现在她失了母亲,要去投靠的偏偏是贾府,是那个全然不知底里的繁华世界。她一直在担心:那个家族究竟是怎样的与众不同呢?现在母亲不在了,他们会真心容纳自己这个客寓者吗?
《红楼梦》第三回写林黛玉进贾府,说她是"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耻笑了他去"。关于林黛玉当时的年龄,有人说是五六岁,也有人说是九岁或者十一二岁。我以前没太留意这个考证的过程,不过从生活常识上看,十来岁也许更加符合实际--五六岁的孩子再怎么早熟,也不会到这个地步。不过即使是十一二岁,以这样的紧张和凄惶而言,也太令人心疼了。所以我一直在想,这种超越了年龄的忧郁和畏惧,将会给她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
我始终相信,金陵投亲的经历对于黛玉来说就是漂泊和流浪,同时也意味着失去归宿感的开始。于是这种纤细的敏感、高傲的天性,这种自尊与自卑的混杂交织,便成了构成黛玉性格的主要基调。而且,在她以后生活的岁月里,这种客寓的忧虑感始终没有消褪。有些人可能认为小孩子的适应能力比较强,过一段时间就会融入新环境,但至少从《红楼梦》前八十回来看,林黛玉并没有真正融入贾府这个家族,寄人篱下的感觉一直伴随着她。第四十五回中林黛玉生病时,薛宝钗劝她吃燕窝粥,说每天早上拿一两燕窝和五钱冰糖来熬粥,对调养身体很有好处。但林黛玉说:
"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且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她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这段话的口气出奇的激烈。大家不妨想一想,如果林黛玉真的把贾府当作自己的家,她会有这样那样的顾忌吗?换个角度,在座诸位去找家里人要点燕窝粥,你会想到旁人嫌着你多事吗?肯定不会。林黛玉的性格成长虽然是在贾府完成,但她在心理上并没有融入这个家族的群体,依然等同于客寓。当时薛宝钗跟她讲,照这么说,我也和你一样。林黛玉便道:
"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子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
我们看第四回薛姨妈携子女到贾府做客的情形,可知黛玉的话确是实情。薛家进京之后,去贾府拜望王夫人,贾政安排他们住在梨香院,薛姨妈也乐意同居一处,以便拘紧薛蟠,免得他在外面闯祸。需要注意的是,薛姨妈一开始便与王夫人讲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因为作长住的打算,所以不要贾府的供给。王夫人知道薛家不难于此,便就接受了薛姨妈的意见。所以薛宝钗他们的花销跟贾家毫不相干,只不过借住了几间房子,如此而已。
但林黛玉不同。她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在这里的吃穿用度都跟贾家姑娘一样。书中写到林黛玉常常忆念自己的故乡。似乎她在客寓中感到彷徨和无助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地把思念转到家乡去。第六十七回叫"见土仪颦卿思故里",讲薛宝钗送了一些南方土物给林黛玉,引起了她的伤感和身世之叹。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江南的风物对于林黛玉来说已经遥远而模糊,她的怀乡仅仅是一个习惯上的心理寄托。倘若这时她重回苏州,迎接她的只有凄凄荒冢。她在故乡的家早已伴随着少小的年华一起失落了,现在她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毫无疑问,黛玉对于"家"、"亲戚"之类的字眼是相当敏感的。这些在别人看来再平常不过的语汇,总会不经意地触碰到她内心深处那根最为脆弱的弦,令她常常在别人快乐时感到悲哀,在别人热闹时感到孤独,这无疑增添了她的忧郁气质。第四十九回写李纨的亲戚李纹、李绮,还有薛宝钗的亲戚薛蝌、薛宝琴一起来到大观园,黛玉觉得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亲戚,有自己的兄弟姐妹,独独自己没有。在众人看来很热闹、欢快的景象里,她又感到了内心的孤独。宝玉来看她时,她"因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姊妹,不免又哭了"。第五十七回黛玉看到宝钗依偎在薛姨妈怀里撒娇,便流泪叹道:"他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刺我的眼。"父母双亡,兼无兄弟姊妹的伤痛,在黛玉的心里始终没有平复。直到第七十六回,她还跟史湘云感叹道:"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连老太太、太太以至宝玉、探丫头等人,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况你我旅居客寓之人哉。"
于是我们可以懂得她那些恍惚与愁思,懂得她的泪眼、她的颦眉、她的悲苦。经常的,她独自凝思在苦雨凄风的黄昏,然后流泪。也许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情事,只是那一种情绪、一抹愁怀。在花开的时节,她会想起花落的声音。在鸟儿的啼鸣里,她会惦起春归的寂寞。关于自己,她会想到那完全无法预料的将来。她就像一叶飘荡在茫茫大海里的孤舟,没有依靠也没有归宿,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将要往何处去。她的忧郁是那样深沉与广阔,她的幽怨是那样凄迷与怅惘。她的思致恍若烟水,无可言说,于是只有冥想只有流泪。朦胧间,心中温暖的一隅似乎只能系住儿时飘舞在家门的垂柳,深深湮埋进岁月的尘封中。(本文摘自《我在落花梦里》 王颖 长江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