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雨的云七十年感怀短文600篇》
第250篇 苦雨魂
雨沥沥拉拉不停地下着,不停地下着;不淋漓,不瓢泼,可是天天不停地下,令人闷,令人愁,令人苦,令人浮躁不安。有人把沥拉不停的雨叫做苦雨。是的,苦呵!
苦雨不像嚎叫、嘶喊那般的凄厉,像没完没了的抽泣一般的揪心揪肺,比大声嚎叫和嘶喊还要令人难受。如果是人还能相劝:“就痛痛快快的哭吧!”老天爷是不听劝的。
这是一栋老屋,房间正对着天井,时时都看得见天空中密密麻麻的雨束、雨丝、雨滴,听得见淅沥沥、哗啦啦的雨声,瞅得见一缕缕屋檐水往下面倾注:沥啦、沥啦、沥啦啦!
尤其那四个屋角,倾注的雨水粗得像是套人家脖子的链条和绳索,不断的往下溜、往下溜,一缕缕、一缕缕不停。真怕这“绳索”“链条”永远沥啦沥啦的没完没了。
天井里是旧木盆、残缺的水缸、烂的瓦钵、破了的铁桶,雨水滴在里面不断发出咚咚咚,哗哗哗,叮叮叮,当当当的声响。还有直接冲击着天井石板上的噼哩啪啦声。真像是一首首没日没夜、没完没了演奏着的悲怆奏鸣曲,郁闷、悲哀。
儿时我好怕那种天愁地惨的日子,苦雨日日夜夜在身旁、眼前、耳鬓厮磨,苦雨像是在我的心间撕扯着、绞扭,还像有许多许多小虫子在爬着,在脑袋里、心里、皮肉里、血管里,爬着、咬着、抓着、撕着、扯着。
屋檐流淌下来的雨水像绳子、像链条、像绞索,扯不断、剪不断、砍不断,不知道它究竟还有多少长多少长,不知道那绳、那链、那索还要纠缠绞扭多少日子。闷呀,愁呀,苦呀!我的心在哭泣、在嚎叫、在哀号。
雨声自己哭也就罢了,还要我陪它一同哭。要我这还不懂事的孩子哭什么嘛。
窗櫺挡不住它凄厉的哭泣声,糊的那层薄薄的白毛边纸不仅挡不住哭声,老天的泪水还还撒在窗上,窗纸湿了、破了,于是“泪水”哭进了我的屋里,桌面上湿漉漉的一大滩,那是老天的泪水呵。
李清照战乱中尝尽失散、孤独、病痛的苦,一切都忍受过来了,惟忍受不了苦雨中的凄凉和郁闷;伤心压抑、万念俱灰,于是悲戚戚的哭了起来: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地,怎一个愁字了得”。她不得不在“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哭声中寻求解脱。
几乎人人都怕苦雨。诗人在苦雨中悲鸣:“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一夜夜,一声声,空阶滴到明”“百忧恰如雨中生”“秋风秋雨愁煞人”……
我小小年纪“不识愁滋味”,功课不愁、吃穿不愁、前途不愁,就愁没完没了的苦雨;苦雨来时有种看不见、摸不着、说不出的东西。
这“东西”是在肚子里?是在心里?是在脑子里?是在血管里?好像是又好像都不是,看不见摸不着,愁呀,你究竟藏在哪里呢?
有不安、恍惚、彷徨,可是说不清这些不安,这些恍惚,这些彷徨是从哪里来的。像是身上的许多小虫子,既在肚子里,又在心里,还在脑子里、肌肤里、血管里。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也许是魂魄萦绕,也许是鬼魅魑魅纠缠盘桓,坐也不是,立也不是,躺还不是。有时会突然之间“嗡”的一下,眼前如同闪过一刹亮光之后,脑子里便变得一片空白,什么都没了。耳朵里什么都没了,脑子里什么都没了,眼前什么都没了,心里什么都没了。万籁俱寂、万念俱灭。
苦雨时候兴趣索然,就盼雨停,盼太阳快一些出来。到处湿漉漉、水汪汪、乱糟糟,哪里都不能去,仅仅房间里是一小块“净土”,可也浓浓的霉味和湿漉漉的水渍。
什么心思也没有了,看不进书,不想说话。耳朵里还不停的嗡嗡叫,常常是“轰”的一下,又一片空白和万念俱灰。
宁愿一场疾风暴雨。老天爷!你痛痛快快的来一场凌厉的暴风骤雨吧!雨再大,风再急,来得急去得也快,狂风暴雨一阵后,苦雨便会快快地过去。
苦雨哩哩啦啦时候急性子的人会对天啸叫:老天爷,求你别哭啦,求你别哭啦,好不好嘛!
辛弃疾愁绪万千时候写道:“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岳飞大将军风度,可是也奈何不德,于是暴风骤雨中抚栏振臂高呼:“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苦雨不让人喘气,似乎是打算慢慢地、悠悠地折磨人,啃噬人家的灵魂。
谁都不喜欢苦雨,真盼暴雨疾风快来,宁愿一阵最狂、最暴、最无情的风,宁愿一场最肆虐、最残酷、最凄厉的雨,哩哩啦啦一阵过去,然后雨过天晴、彩练当空舞。
小孩子不晓得写诗,没有“怎一个愁字了得”的心情,不知道“一夜夜,一声声,空阶滴到明”的难堪,更不能如同岳飞将军那般的“抚栏高呼”几声。幼小的心灵只晓得哇啦哇啦乱叫和乱嚷:“老天怎么又下雨啦?”
妈妈去世那年没有下雨,天空晴朗、蓝天白云,但也如同一阵苦雨袭来。我没有去上学,可是和苦雨时的心情几乎一模一样,哪儿也没去。不言不语的坐着、站着,坐着、站着。
屋子里外成天的唢呐呜咽声,闷闷的鼓点声,幽咽的丝弦声,深沉的嗡嗡声,妇女的叨叨声。也几乎和苦雨时侯一样,老是“嗡”的一下忽然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了,如同蠕蠕的小虫子飞来了身上一样,在我的皮肤、肌肉、血管里乱抓乱挠。
我没有哭,可是我的心、肉、血管在哭。
夜深了,人走了,悄无声息了,没有人声、唢呐声、鼓点声了,可是我的脑子里、心里还是不停的唢呐呜咽声,沉闷的鼓点声,幽咽的丝弦声,含浑的絮叨声……
离开老屋六十多年后轻松了许多。再看不见从瓦楞间倾泻而下的“绞索”,但还是常常有苦雨,也常常想起苦雨而经受苦雨的折磨。只是年岁长了许多,尤其老了以后更理智了,不再那样脆弱,知道总有一天苦雨会过去,会雨过天晴,总有一天会阳光璀璨、彩虹横贯。
阳光好。阳光出来后树上一片新绿,晶莹剔透的叶片上有一粒粒珍珠一般的雨滴折射出五彩的光芒。泥土和树木会蒸腾出一片清香,也许天空还有一道弯弯的“彩桥”,红橙黄绿青蓝紫,壮阔又绚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