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任鸟飞
刘国玺(中国天津)
要想当个作家,你的使命就永远是开拓。 ––––蒋子龙
北京市通州区文联主席张宝玺来电话,要我为他们的刊物《运河》,写一篇关于蒋子龙的文章。他说,《运河》每期发一篇作家的小说,再发一篇写这位作家的文章。下一期我们要发一篇蒋子龙的小说,写蒋子龙那篇文章,我希望最好由你来写,因为你给他编过《蒋子龙选集》,又是好朋友。 宝玺是我的好朋友,子龙是我的老朋友,宝玺既然说了,我不好推委,只好应允。 我与子龙,真可谓是老朋友了。从1981年我给他编第一本中篇小说集《赤橙黄绿青蓝紫》算起,我先后为他编过六本书。依次为:中篇小说集《锅碗瓢盆交响曲》、《蒋子龙选集》1—3卷、长篇小说《蛇神》。在我与他的交往中,他的倔强性格,尤其在创作上他那锐意进取的开拓精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蒋子龙确是一个开拓者。从他所走过的道路,从他在创作上所取得的成就,便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如果他没有开拓者的精神,不会从一个普通的农民儿子,成为我国一位著名的作家;也不会在创作的道路上,闯过一道又一道难关,写出一部又一部令人喜爱的作品;如果他没有开拓者的精神,更不会出人意料地来一个飞跃,把他手中那支娴熟的笔,从工业战线,一跃而转向了商业战线,写出了深受广大读者欢迎的《锅碗瓢盆交响曲》。 社会的实践和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生活是创作的源泉,生活也是人们活的教科书。它可以为创作提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素材;也可以使一个人在生活的激流中爱上一种事业,并坚定不移地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蒋子龙所走过的,正是这样一条曲折的、不平坦的道路。 蒋子龙原籍是河北省沧县人,一九四一年七月,出生在离沧州城二十五里的豆店村一个普通农民家里。豆店是一个偏僻的农村。蒋子龙的童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那时的蒋子龙,不要说是当作家,就连离他们村子只有二十多里的沧州城,在他幼小的心灵里,也好像是非常遥远,只有具备孙悟空的本领,才能进得城去。 中国,是世界上的五大文明古国之一。勤劳智慧的中国人民,用他们的双手,曾创造了被誉为世界四大发明的造纸、火药、印刷术、指南针;曾修筑了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城。是祖国的母亲哺育了英雄的中华儿女;是英雄的中华儿女为祖国母亲创造了光辉灿烂的历史。 小小的豆店村在我国的地图上虽找不到,但这里的人们却最早给童年的蒋子龙注入了“文学”的细胞。 我国的农民,从古至今就有着讲故事的习惯。及至蒋子龙懂事的时候,便开始受到这种传统的熏陶。等到他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居然能替村子里那些讲故事的“能能人”,成了“念故事的人”,并开始阅读《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等古典名著。 蒋子龙的中学时代,是在天津度过的。他所以从农村步入城市,是因为母亲的不幸去世,生活上无人照料,不得不投奔在天津工作的哥哥。 蒋子龙是个有着强烈求知欲和上进心的人。由于他学习好,便当上了班主席。历史的发展是曲折的,中国革命的进程也是坎坷不平的。就在他初中快毕业的那一年,学校开始了“整团”运动。在这次运动中,他竟因为同情一个有学识的被错划为“右派”的教导主任而受到株连。由于他说过同情那位教导主任曾经说过的“一本书主义”的话,加上他平时爱读《家》、《春》、《秋》、《红与黑》、《复活》之类书,便被加上了“受名利思想影响很深,想当作家”的罪名。在那个年月里,一个人只要被说成是和右派有牵连,那就绝对逃脱不掉对你的批判。即使还是一个中学生的蒋子龙,也未能幸免。 蒋子龙从小就是一个性格倔强、自尊心很强的人。批判他可以忍受,侮辱和嘲笑却使他怎么也受不了。尤其使他感到生气的是,在批判会上,竟有人挖苦他说:“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的模样,还想当作家,我们班四十个同学,如果能出三十九个作家,也不会有他的份!”听了这些话,学习成绩虽然优秀但从未想过要当作家的蒋子龙,却真的要下决心写出几篇文章来,气气那些挖苦他的人了。正如他在回顾这段生活时说的:“我本不爱文,生活作媒。”是生活把他逼得靠近了文学。在课余时间,他便躲到林场深处,写起稿子。可惜的是,那时他虽有“出口气”的雄心,却没有“出口气”的功力。尽管一天写一篇稿子,一天向报社或杂志社投一篇稿子,结果却是一切努力都告失败。 对文学的第一次冲击,他就这样以失败而告终。之后,他进了天津重型机械厂,一头扎进了技术里。还真没想到,他对机器和操作技术,有着特殊的兴趣,两年以后,便当上了生产组长。 正当他意气风发,在工厂干得十分带劲儿的时候,被应征入伍当了海军。他想到进部队走南闯北,开阔眼界,十分高兴。就这样,他从农村到城市,由城市进工厂,从工厂到部队,经过三级跳,把工农兵全干过了。 每当他谈起在部队的这段生活时,他总是满怀激情地说,当时部队上正时兴成立文艺宣传队,月月搞晚会。我是班长,为了自己班的荣誉,每到月底不得不编几个小节目以应付晚会。演过两回,领导可能是从矮子里选将军,居然认为我能写两下子,叫我为大队的宣传队编节目。小话剧、相声、快板、歌词等等,无所不写。有时为了庆祝战斗胜利,在一两天的时间里,就得凑出一台节目。以后想起来,给宣传队写节目,对我来说等于是文学练兵…… 解放军是个大学校。几年的部队生活,不仅提高了他的政治觉悟和辨别是非的能力,而且,丰富了他的生活,开阔了他的眼界,为他以后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打下了坚实的思想基础和生活基础。也就是在这段生活里,一九六二年,他在《光明日报》发表了处女作––––反映部队生活的散文。接着,他又在《甘肃文艺》发表了反映海军生活的小说《新站长》。从这时起,他才下定了决心,宁愿放弃在部队绘图的专长和有可能“升官”的机会,也要再回他所熟悉的天津重型机械厂,继续熟悉工人的生活,决心在反映工业题材的创作中,探索出一条新路来。正如他回顾自己所走过的道路时所说的:“按着别人的脚印,走不出自己的文学创作的路,自己的路要自己去闯,去踩。” 这完全是他的经验之谈。 文学作品是反映现实生活的。过去,由于中国没有大工业,所以,在文学作品中很少有反映工业题材的。解放以后,随着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实施,诞生了现代化的大工业,这不仅改变了城市的面貌,也影响着农村的经济结构,中国已不是一个闭关自守、封建落后的旧中国,一跃而变为要搞现代化的新中国。于是,生活向文学提出了新的课题:作家要关心中国现代化大工业的建设,要反映现代化大工业的生活。 也就从那时起,在我国社会主义的文学园地里,出现了一大批反映工业题材的作家和作品。这些作品,在当时,对于推动我国工业的发展,是起了积极作用的。但是,这些作品,和反映其它战线生活的作品相比较,是落后的。真正能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的好作品寥寥无几。 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不是生活本身没有给作家提供可以创作的素材;而是因为,作家未能突破反映工业题材的老框框,人云亦云,没有创新。回顾一下当时的情况,那些反映工业题材的作品大都是遵循以下的公式来写的: 第一,写生产作坊,小打小闹,实际是小业主式的生产形式; 第二,写以厂为家,做好人好事; 第三,像写农村一样,把一家人放在一个工厂里,在家庭成员中展开矛盾; 第四,以工厂为背景,把人物拉到公园或农村里进行描写,矛盾的主线还和写农村青年的恋爱是一个方式; 第五,写方案之争,这样造机器是正确路线,那样造机器就是错误路线,生产过程写了很多,争来争去,也还是说不清楚为什么这样造正确,而那样造就是错误。而且往往今年是正确的,明年政策一变就又成为错的了,文学作品也跟着烙大饼。 第六,写小改小革,蚂蚁啃骨头,围绕一台旧机器修个没完没了,等等。 蒋子龙回到工厂之后,起初,他的作品也是遵循着这一套老框框写。文化的革命开始后,随着“文化”被摧残的厄运,他也停止了写作。 一九七二年,报纸恢复了副刊,编辑又找他约稿。于是,他又重操旧业。这时,由于唱的是“政治之歌”,学的是“三突出”的经验,自然也没能突破老框框的束缚。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对于文学创作来说,也毫不例外。写过几个短篇后,蒋子龙感到再用“套子”套生活,写出的东西会千篇一律,必须突破。 创作是需要勇气的,没有勇气,便打不破“老框框”的束缚;没有勇气,便创作不出反映我们时代的优秀作品。正如我国新文化的先驱鲁迅先生在《坟、论睁了眼看》一文中所指出的:“没有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的闯将,中国是不会有真的新文艺的。” 作为一个立志献身于社会主义文学事业的蒋子龙,是深深懂得这个道理的。也就在这种思想指导下,一九七五年,(小平同志主持工作的那一年)他冲破一切老框框以真实的生活为素材,创作了小说《机电局长的一天》。小说一发表,立即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大家认为,它突破了多年来反映工业题材作品的老框框,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好作品。 谁知,没过多久,“反击右倾翻案风”开始了。这篇深受读者欢迎的好作品,受到了批判。 为了“肃清流毒”,当时文化部的领导人,责令发表这篇小说的《人民文学》编辑部,对小说进行公开表态。并且还指令蒋子龙做公开检查。文化部的头头们火了,干脆令人捉刀代笔,替他写了份检查。并通过组织手段,让当时的天津市委书记出面,强迫他低头认罪…… 就这样,使刚刚在创作上要走新路的蒋子龙,又进入了第二个沉默时期。 路,弯弯曲曲,而蒋子龙在困难和挫折面前,并没有动摇。历史对他一次又一次打击,不仅没有使他脱离文学,反而,使他更懂得了文学,与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每当他说到这段生活时,他总是深有感触地说:“打击加深了我对人生的理解,灾难成全了我的性格。生活给我的身上注入了‘坚强的激素’,我自觉或不自觉地也把这种激素灌注到自己的作品里。” 蒋子龙是一个硬汉子,也是一个有心人。他的沉默并不像有些意志薄弱者那样,是意志的消沉;他的沉默更不像有些所谓“看破红尘”的人那样,是逃避现实的矛盾和斗争。而是用冷静的头脑去思索,去探索创作上的新路。他回顾这段生活时说:“这是我的创作道路上最值得怀念的转折时期。没有这次默默的然而又十分痛苦的精神裂变,我就不会从简单的描写好人好事的文学中跳出来,也不会从‘方案之争’、‘路线之争’的结构中跳出来。更不会从描写事件和生产过程的‘车间文学’中跳出来。” 粉碎“四人帮”之后,当有些人还在那里大写“伤痕文学”的时候,他却将自己的文学眼光集中到新的目标上,创作出了轰动我国文坛的新作––––《乔厂长上任记》。小说中乔光朴那种大马金刀的精神,和具有现代企业家的魄力与才干的创业者的形象,在我国人民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受到我国广大读者的热烈欢迎。在一九七九年全国优秀小说评奖中,被列为一等奖中的第一篇。 在成绩和荣誉面前,他没有满足,没有停步,而是以开拓者的精神,继续向新的高峰攀登。正如他在一篇文章中说的:“我喜欢‘开拓’这两个字的含义,开拓人物的灵魂,开拓新的手法、新的角度,开拓让当代文学立足的新天地。”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继《乔厂长上任记》之后,他又站在四化建设的战略高度,创作出了《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和中篇小说《开拓者》。前者,同《乔厂长上任记》一样,都是反映当前生活和斗争的。他那披荆斩棘开拓艺术新天地的勇气,富于哲理的议论,独特的艺术构思,深深地吸引着广大读者;而后者,则发挥了他在文学创作上的特点,密切结合当前关系到国家前途和命运的经济改革,赞颂了社会主义新人为实现四化而斗争的忠诚于胆识,反映了作者高度的革命责任感。这两部作品,又同时获得了一九八零年优秀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奖。 这些年来,在创作的道路上,蒋子龙为我国广大读者,写出了一篇又一篇令人振奋鼓舞的好作品,为反映工业题材开辟了新的天地。他不仅受到我国广大读者的欢迎,而且,也受到了广大文艺工作者的普遍重视。然而他仍不满足,又在向新的创作领域迈进。 蒋子龙同志曾说:“文学只姓‘文’,不姓工,不姓农,也不姓商或其它。”这是文学的真谛。从这里,我们不仅看到了子龙同志在创作上的成熟,而且,还使我们明白了他所以能写出反映改革新作的道理。 今天,提起霍大道,人们便会想起蒋子龙;提起车蓬宽,人们便会想起蒋子龙;提起解净、刘思佳、牛宏,人们便会想起蒋子龙;他笔下的这些人物,有普通的工人,也有车间主任;有工厂的厂长,也有工业局的局长;有分管工业的省委书记,也有主管工业的国务院副总理,为我们活画出了一幅工业战线人物的群像,给人以激励,让人深思,具有深沉的思想力量。为我们的社会主义文艺园地,增添了新的光彩。 现在,蒋子龙不仅出版了三卷本的《蒋子龙选集》,还出版了八卷本的《蒋子龙文集》。作为一个作家,刚刚年过六十一,在创作上,就既出版了《选集》,又出版了《文集》;在职务上,既当了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又当了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在我国当今的文坛上,像他这样,为数还是不多的。真可谓功成名就。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我相信,有着锐意进取、开拓精神的蒋子龙,一定会再接再厉,与时俱进,为反映我们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创作出更多的好作品!
2003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