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与乡土文学
王梓夫
一
自从1988年刘绍棠中风偏瘫以后,朋友们便一直为他的身体担心。特别是一年前他因肝腹水住院并写了那篇著名的《缓期执行》以后,人们便更加小心翼翼地关注和呵护着他。尽管如此,他的谢世仍如霹雳惊天,令人猝不及防。
从传统上看,过了一个甲子,便属天寿,可是根据现代科学的发展和人寿的延长,依然该算是英年早逝,令人痛惜不已。更何况,他病中的9 年正是高产优产的9 年,现在恰如奋蹄之骏,一发而不可收。就在一个多星期以前他写的悼念邓小平同志的文章中,还雄心勃勃地表示今年要出5 本书,并开始新的长篇小说的创作。
他就这样悄然地走了,临别前也没有放下他手中的那支笔。他的身体虽然已经衰弱到了极点,可他的心气、他的志向却半点儿都没有减。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辈子争强斗狠,不惜命,不服软。无论在怎样艰难困苦的境遇中,从来没有失去生活的信念,没有放弃追求的目标,没有松懈拼搏的勇气。
这就是刘绍棠。
二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刘绍棠以他的“神童作家”和“命途多舛”写下了传奇的一笔,又以他孜孜以求的“乡土文学”写下了辉煌的一页。
他是大运河的儿子,大运河哺育了他,保护了他,也成就了他。他毕生的文学主题都没有离开过大运河,他为大运河呼唤,为大运河呐喊,大运河因他而声名远播,大运河也为他而倍感自豪。
我最早见到他时便是在大运河畔的三间小土屋里,那时他的“右派”还没有改正,在他的老家儒林村进行“改造”。我那时刚刚步入文坛的门槛,还不知道里面的深浅。我去找他,不仅仅因为他是我所崇拜的文学上的导师,还是我家乡的兄长。我的岳父是他祖父的学生,我的内兄又是他的同学,而我岳父家距他的“家”只“一喊”之遥。
我进了那小土屋的时候,他正用一个铝锅洗床单。还没有吃早饭,我约他到岳父家喝酒,他没说半句客气话便跟着我走了。酒是从上午10点钟开始摆上桌的,边喝边聊,直喝到日落河西,又开灯夜宴,我送他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夜里10时了。这是我有生以来喝的时间最长的一次酒,可能也是时最长间的一次谈话,只有我们俩人。
谈些什么记不全了,但绝对没有谈他受的苦,没有谈他的冤屈和不平。主要谈的是文学,记得最清楚的是他谈了几个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的构思。其中一个就是反映他对大运河骨肉般情感的《地母》。
“四人帮”粉碎不久,文坛上的冰河已经听到了开始解冻的爆裂声。第一个来向他组稿的是《北京文学》的陈世崇,那次又让他激动得又豪饮到深夜。
当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在报刊上初次发表作品的人,都要经过当地党组织的审查批准。《地母》发表之前,《北京文学》主编李清泉派傅雅文来办理审批手续。我当时在县委宣传部工作,傅雅文找到我,我请示宣传部的领导,宣传部的领导不肯负这个“大责任”,便推到了刘绍棠所在的郎府公社。我们坐着公共汽车找到了当时郎府公社党委书记李瑞和,李瑞和很爽快地地签上了字并盖上了公章。
这样,刘绍棠经过了20年的磨难,终于重新获得了发表作品的权利。
三
历史是需要在它的舞台上经常不断地变换角色的,谁也不可能长久地独领风骚。曾几何时,文学和文学工作者趁着社会变革的锣鼓粉墨登场,居然担任起了领衔主演的角色,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刘绍棠正是在这文学的黄金时代重返文坛的。他一出山,便摇旗呐喊,将北京的农村题材作者紧紧地团结在自己的周围,并责无旁贷地登上了“寨主”的交椅。其勃勃雄心,其恢恢大志,其赫赫然奔走呼号,至今想起来仍让人热血沸腾。
他是首先提出“乡土文学”这个口号的,并竭力要在理论上有所建树。当时他花的心力最多的是两件事,一是培养作者,二是办刊物。当时笔会多、学习班多、组稿会研讨会多,他几乎逢会必到,到会必洋洋洒洒口若悬河激情澎湃。在他的感召下,呼应在他周围的主要“劳动力”也有二三十人,这其中包括刘锦云、刘颖南、刘国春,加上他自己号称“四刘”;也包括王文平、王葆春、王凤梧,加上鄙人亦称“四王”;还有延庆的孟广臣,密云的尹俊卿,顺义的赵松泉、张友明、王克臣,通县的孙宝琦、楚学晶、周祥、刘祥、卢国瑞、石奇等。可谓是兵强马壮、声势浩大,由他主编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40余万字的小说集《乡土》,大抵记载了那个时期的作者和作品。
刘绍棠梦寐以求的就是办一个属于“乡土文学”的刊物,并为此做出了许多尝试和努力。他曾经想让几个区县联合办一个较有影响的刊物,但终未成功。这是他一直深感遗憾的事,先生的夙愿未酬,恐怕后人也难以竟其心志了。联合刊物没有办成,他便将主要经历放在通州的文学刊物《运河》上了。经过刘绍棠想方设法地筹措,《运河》以一种高起点的姿态出现在文坛上。《发刊词》是他亲自写的,好多名家包括孙犁大师的稿子都是他亲自组的。原本是让他任主编的,他为了让我多做一些事情,拉着我与他共同做主编。后来我虽然不在通州工作了,《运河》主编工作却一直担任着,直到张宝玺任文联主席之后才亲自担任主编。从刘绍棠和我及后来张宝玺担任《运河》主编开始,主编的工作基本是虚职,主要工作是刘祥这个默默无闻的执行主编来完成的。《运河》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并取得方方面面的好评,主要是绍棠先生的基础打得好,也是绍棠的遗志一直在激励鼓舞着通州同仁的结果。
还有一点该是我感到愧对绍棠的,在青岛的一次农村题材研讨会上,他曾雄心勃勃地说我跟锦云是他的两架“僚机”,跟随他这架长机壮声壮威、保驾护航。可惜我们俩人都不能“铁心务农”,很快便偏离了他划定的乡土文学的航线,放了单飞。
让我钦佩之至的是,绍棠认准了“乡土文学”这条道,便坚持不懈地走下去,终于形成了他的“乡土文学体系”。通县人民政府建立的“刘绍棠文库”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刘绍棠文集”,是他40余年鞠躬笔耕的收获,是他在乡土文学之路上奋斗不息的辉煌,是他为当代和后人留下的宝贵财富。
四
我总觉得,刘绍棠的乡土文学“情结”源于大运河,从早期他师从孙犁先生,将白洋淀之“流”引入大运河之“源”的时候,他的文学主题便开始形成了。每一个作家都有一片土壤,土壤便是文化。大运河悠久的历史和丰厚的文化,不仅铸造了他的性格气质,也决定了他的文学追求和作品风格。
刘绍棠对大运河和通州古城的感情不仅表现在他的作品中,也表现在他多年以来所干的若干实事上。特别是他担任了北京市人大常委以后,更是通过各种途径为大运河呼吁张扬。关于大运河源头的确认,关于大运河的开发,关于大运河污染的治理,关于恢复通州的名称,他都千方百计、锲而不舍地运筹周旋。为了大运河母亲的恢复青春、为了大运河母亲的地位与尊严、为了大运河母亲的繁荣昌盛,他表现出了一个感人至深的拳拳赤子之情。
他在活着的时候,就有一个愿望,身后埋葬在大运河的源头。那里是一个美丽的公园,在碧水绿荫中,安眠着明代著名的思想家和文学家李卓吾。大运河这片土地哺育文人,光是在这里出生和成长起来的就有30年代的刘白羽,50年代的刘绍棠、李希凡、房树民、王路遥,70年代或稍后一点的张宝玺、张同吾、周祥、刘祥、钱立言、胡平开、刘亦索、郑建山、刘康达、张春昱、楚学晶及上面提到的侪辈之流,90年代又有一批年轻的文学新人破土而出,诸如张凤军、张建、刘正刚、刘福田、彭乐山、胡松岩等组成了一支朝气勃勃的生力军。刘绍棠则是高悬在大运河上空的一颗光芒四射的“文曲星”。
刘绍棠毕竟是在文思如涌、创作旺盛的年华撒手人寰的,他肯定留下了许多未完成的作品,很多未了之情,很多痛彻心骨的遗憾,然而有了著作等身的辉煌成就,有了中国文学殿堂中的一个不可或缺的位置,有了大运河母亲的自豪与微笑,有了通县人民政府授予他的“人民作家,光耀乡土”金色牌匾,他的在天之灵便足以安息了。
刘绍棠和他的乡土文学,将如大运河一样,永远奔流不息,澎湃着生命的激情。
1997.3.20 于桑梓轩
此篇是刘绍棠先生逝世之际写的悼文,发表在当时的《北京日报》上,近日翻出又小作修饰。倏忽十年,弹指一挥间,每每忆起先生亦感慨万端,遂做小诗一首以祭英灵。
刘绍棠十年祭
十年大夜香犹艳,
每谈文化倍思君。
神童罹难蒙乡眷,
赤子含冤报母恩。
妙笔生花蒲柳卷,
蜡炬成灰运河魂。
先生遗骨今何在,
燃灯塔下泪沾巾。
文坛“老农”刘绍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