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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胡松岩 生活如水(上)
  • 来源:原创 作者: 运河杂志 日期:2012/2/10 阅读:1983 次 【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生活如水

     

    胡松岩

     

    姐姐从大姨家被接回来的时候已十一岁了。

    她的眼睛红肿,像两个烂桃,眼皮儿里面汪着水儿,仿佛轻轻一蹭就会破,眼睛本来就又小又近视,叫肿眼眶挤压得找不到黑眼珠,只看到里面莹莹点点。姐姐用陌生的眼睛打量着这个家及家里的所有成员,其实在我的眼里,姐姐也是陌生的。

    姐姐的肿眼睛是哭的,姐姐的悲痛欲绝有两个原因:第一,我大姨的不幸去世,虽然大姨出殡那天我也嚎得鼻涕眼泪一大把,但是眼泪里的悲痛成分和姐姐的比较起来就大大地打了折扣。记得棺材刚刚抬起的刹那,姐姐就像疯了一样扑过去,两手不停地挠棺材。姐姐的壮举把在场所有奔丧人的情绪带到了高潮。后来,我哥去掰她的手,被她一口咬下去,当时就蹦了血筋。以后,哥哥总对这件事耿耿于怀,说什么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说什么他差点就打狂犬疫苗,但是大家公认,这孩子有良心,不白疼。第二,由于大姨去世,姐姐不得已,只得随我们回到她真正的家,尽管这个家她很多年都不认可。我和姐姐同一年出生,姐姐年初,我年底,她叫迎春,我叫瑞雪,其实后来我琢磨,应该她叫瑞雪我叫迎春。瑞雪迎春是中国人爱说的吉利话,一年添了我们俩,父母毕竟力所不能及,所以我们俩就有一个孩子被暂时送到大姨家抚养。生我时,姐姐快一岁了,理所应当就把姐姐送了出去,正好大姨家两个男孩都已利手,就这么在双方都愿意的情况下达成这个协议。后来,我长大了一点,父母长了工资,妈妈想把姐姐接回,两次都告失败,姐姐就像被主人养熟了的小狗一样,换了个家,不仅又哭又闹,而且不吃不喝。妈妈说:“这孩子,死拧。”没办法,只得把姐姐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我清楚地记得大姨和姐姐的对话:“傻丫头,和你妈回去吧,和大姨一起老得吃贴饼子窝窝头,和你妈回去就能吃大白馒头了。”大姨说完也直流眼泪,姐姐的头摇得像拨浪鼓,眼泪随着摇头的惯性有规律地往下落:“我就是和您饿死也不走。”姐姐说完,就把头扎进大姨的大裤裆里再也不出来。大姨是农村老太太,不太讲卫生,棉裤也许一年才拆洗一回,姐姐就把头扎进那里,我想象不出是什么味道。姐姐从来不管大姨叫什么,开始她认为大姨就是她妈,但是大姨纠正她不是。可是姐姐从心里就把大姨当成自己的妈,所以,以后姐姐既不管大姨叫妈,也不管我妈叫妈,姐姐在这方面叫我妈伤心透了。

    如今大姨去世了,脑溢血死得挺突然,我想,如果大姨再晚死十年,也许我的亲姐姐就永远变成了我的姨姐,但我大姨就这么义无反顾地归西了,对我姐姐的打击也许超过了她的两个亲儿子,当时我姐的感觉好像差点要和她老人家一起走,于是我姐姐的着落就成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姐姐还是坚持不回来,大姨父他们也很舍不得姐姐,但这次妈妈说什么也不同意了,后来我大了一点,妈妈才和我说明真正原因:“你大姨父,一个老光棍,把你姐姐放在那我怎么放心。”妈想得很深远,但这种想法却叫我有些心惊肉跳。

    姐姐刚接回家的样子我记忆深刻,除了她的肿眼睛,陌生甚至有些敌意的眼神,还有她的红鼻子,噘噘嘴,这些都是流眼泪太多擤鼻子造成的,大概初春的原因,农村风硬,她的脸上长了萝卜皴,手背上扇出了一层细麻麻的小口子。姐姐穿一件对襟立领的小红花棉袄,袖口前襟脏得冒亮儿;头上扎两个小羊角辫,头发上还有些小白点,开始我以为是头皮屑,原来是虱子。妈妈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新包装姐,把她从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娃打扮出一点城里味道来。写到这里我要说说我的家。

    我家住在一个被农村包围的小城镇里,只能叫小城镇不敢叫小城市,它离北京还比较远,起码那时交通工具不发达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就觉得很远。说起这个小城镇,我感觉好像就是一个家住农村的知识分子或者双职工的部落,我的妈妈在一所农村中学教书,爸爸在一家工厂当司机,我们家住的是公房,好像还要象征性地交一些房租,但是很便宜。我们家住的是大杂院,院里住四家,一共六排,我们家住在靠近马路那一排的最里面:三间正房,一间我独住,另两间外间爸爸妈住里间,外间当客厅;两间倒座,一间当厨房,一间哥哥住。可以说,那个年代住在这个农村化的城镇,又有几间比较像样的房子已经是比较不错的了,我们这些小城镇吃商品粮的孩子真的或多或少都有一点优越感。

    姐姐和我,虽然都是我妈妈的创造,但生活环境的差异给我们带来显著的不同。我是在妈妈干净利索甚至有点洁癖的环境中小心翼翼地成长起来的,我姐姐是滚着麦垛棒秸长起来的,但她看着好像比我壮实很多。如今,她突兀地插入到我们这个环境,妈妈首当其冲的任务就是彻底改造她,从骨子里面改造她,不允许自己有这么一个土得掉渣的女儿。

    妈妈把她的衣服全部脱下来,给她洗澡洗头,给她洗的时候还往盆里加了很多佐料,可以把虱子杀掉,这样,我们家许多天都弥漫着一股医院的味。洗完了,妈妈又把姐姐的头发剪短了,短的有点像男孩,给她从里到外换上了新衣服。本来妈妈要把她原来的衣服扔掉的,姐不同意,妈妈就把她所有衣服都放在大盆里煮,煮了很久。爸爸忙着做饭,还不时地问问,哥哥冷眼看着这一切。只有我,兴奋得脸发烫,肚子都有些疼,忙里忙外地帮妈妈递东西。我有一个姐姐了,有人陪我玩了,夜里睡觉也不害怕了,上学也有伴了,姐姐是我的意外惊喜、意外收获。

    一切妥贴了,妈妈筋疲力尽,家里半天热气不断,弄得跟澡堂子似的。我的姐姐水灵灵的,瞪着小黑眼珠傻乎乎地看着我们,孩子就是这样,洗个澡就像换个人。爸爸说:“不错不错,你妈理的发比理发馆还棒。”妈妈横爸爸一眼,懒得搭理我们,但看得出,她也很满意。

    那天的晚饭异常丰富,跟过节似的,爸爸炒了几个青菜,好像还炖了带鱼,还有妈妈做的扣肉,不过不是梅菜做的,是雪里蕻,那味道也非常香,还炸年糕,这些都是妈事先做好的。可我的姐姐,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一副很深沉的样子,我们都还理解她,她还沉浸在对大姨的无限怀念中。

    吃过晚饭,姐姐就要和我在一个屋里睡觉了,妈妈已经在我们的小屋里又搭上一张单人床,并且给姐姐换上一套新被褥。蓝色大方格的床单、红花被子,枕巾上绣着一对鸳鸯,给人一种喜气洋洋的感觉。从妈妈给姐姐铺好床的一刹那,我就惦记上了那套新被褥,总想钻到里面尝尝什么滋味,所以一顿美餐我吃的漫不经心,刷牙洗脸也草草收兵,为的就是在姐姐之前钻进被窝。

    我钻进了新被窝,除了有一股子卫生球的味道,别的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我的姐姐低头坐在床边,好像在犹豫睡不睡觉,滞滞扭扭的样子就像刚入洞房的新娘子。姐姐是不是发现了我占领了她的被窝而在生气?想到这里,我感到非常不安。“姐姐。”我试探着叫一句。姐姐挑起眼皮看看我。“你怎么不睡觉?”“我不困。”姐姐垂下眼皮。“明天还上学呢,妈妈一会儿该生气了。”我讨好地说。姐没说什么,开始脱衣服。

    熄了灯,我还兴奋得两眼冒光,那天的月色非常好,皎洁得就像少女光滑的脸,月光调皮地透过小碎花窗帘钻进屋子,大概听听我和姐要说什么悄悄话。

    我很想和姐姐聊聊天,我对她充满了好奇,她好像来自遥远而神秘的外星,她的一切都在引诱着我的求知欲,但我姐姐,始终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所以吓得我也不也轻易和她说什么。

    想睡觉却又睡不着的滋味真难受,像妈妈烙死面饼一样翻了很多次身,这期间也渴望姐姐主动和我说句话,但姐始终一言不发,其实我知道她也没睡着。后来我的头发沉,有些疼,好像有一种声响始终萦绕在我的头脑里,像小蜜蜂震翅的声音,那也许是我的幻觉。后来,我就睡着了。不知不觉我被吵醒,仔细听听,是姐姐擤鼻涕的声音。“姐,你怎么了?”我迷迷糊糊地问。“没什么。”姐姐硬梆地答。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我占领了她的被窝,是不是这个原因使她哭我都有一种罪恶的感觉。“姐姐,你上我被窝里来吧。”“我不去。”“我害怕。”“我不去。”“那我去你被窝。”“你来吧。”我于是光着脚跑过去,“哧溜”一下钻进姐姐的热被窝。我把腿搭在姐姐的腿上,姐姐说:“你脚怎那么凉?”也许是和姐姐同一年生下来的原因或者别的原因,我生下来体质就有些弱,只要天气稍微有一些冷,我的手脚总是冰凉。“把脚放在我的两腿中间。”我照办了,姐姐皮肤又软又热又细腻,就这样,姐姐给我焐了很长时间脚,我甚至觉得她就像一块肥沃的土壤,无私地给我很多养料。

    我有时仔细观察我的姐,觉得她怪怪的,从我和哥哥的身上,总能依稀找到父母的影子,我像爸爸,哥哥像妈妈,连脾气都像。我的父母都不难看,所以我哥哥也都不难看,那么我姐姐像谁呢?好像谁都不像,刻板的脸,小眼睛还戴一副眼镜,由于眉头紧锁,所以很小的时候两条眉宇之间就有一条竖着的皱纹,就像一把剑直刺向她的鼻梁,不知是谁曾经对我说:“你姐姐看着就命硬。”命硬不硬我倒不相信,我总觉得上帝造她的时候肯定没在状态,或者由于儿女不听话生气的时候,或者由于妻子不忠诚伤心的时候,所以把我姐姐造成了这副样子。她的脾气综合了爸爸妈妈的缺点,爸爸的不灵活,妈妈太强的个性,就这两样,总是使她处在危险的境地。

    我妈是非常能干的,往往能干的人脾气就大,她的工作也非常劳累,周而复始的操劳使她很没有耐性,我和哥哥从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妈妈这副面孔,久而久之习惯了好像就理解了她。但姐姐就像一只放飞了的风筝,在大姨家,她是被宠惯了的,况且放到大姨家时,大姨已经四五十岁了,可想而知怎样疼她,放任她。妈妈就想干净利索地把她改造成大家闺秀或者小家碧玉,但十一年性格习惯的养成,在人生的行程中已经形成了厚厚的积淀,怎么能够这么轻易地就被改掉,更何况是我顽强不屈的姐姐。

    妈妈是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从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改造她。说话的时候,妈妈说:“别说俺,说我。别说胰子,它叫香皂。”吃饭的时候,妈妈说:“女孩子吃饭别下手抓,要斯文点,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吃不言,睡不语,嚼东西不能出声,更不能吧叽嘴,跟猪吃食似的。”坐着的时候妈妈说:“坐着的时候要稳当,四平八稳,腿不能抖。男抖穷,女抖贱。”站着的时候妈妈说:“站要有站像,坐要有坐像,站着的时候不要倚着门框。”妈妈说的时候,姐姐一点感觉都没有,甚至连眼珠都不转一下,事后该怎么做还怎么做。“这孩子怎么了?是不是神经有问题?”爸爸说:“慢慢来,别着急。”妈妈说:“慢慢来慢慢来,黄瓜菜都凉快了。”爸爸说:“那怎么办?”妈妈说:“有办法我还问你?都是你造的孽,嫁你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老的老的死得早,大的大的不争气(指我爸爸),小的小的又来气我。”爸爸赶紧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要不然,妈妈的一肚子邪火准又原封不动地撒在他身上。

    在我们家,姐姐一点都不快乐。这时候,把我和姐共同的家说成我的家有点不人道,但这不是我故意要这么写的,而是姐确实这么想的,她除了和我说几句必要的话,其余的时间都是缄口不言。这时候,姐姐夜里还在哭,看来不是因为我睡了她的新被窝,因为我已把新被窝还给她,问她原因她也不说。我不敢告诉妈,妈妈和姐姐的关系这么紧张,感觉得出,她们都在忍着。后来,我在姐姐的枕头底下发现了大姨的照片,才知道了她哭的真正原因,我有些同情姐姐,但更不想把这个原因告诉妈,我怕妈妈伤心。

    姐姐也有快乐的时候,天气转暖,田野里的麦苗破土而出,毛茸茸的带着新绿,远远近近,层层叠叠都是不同程度的绿;天蓝得透明,仿佛要滴下水儿来,几片薄云点缀其中,风带给我们的是暖融融潮乎乎的气流,温吞得使人想睡觉。我和姐置身于这美妙的大自然中,总觉得身心都和它融为一体,我们多想变成它的孩子,变成一棵小树或小草,或者一朵不知名的小花。我们就像《绿野仙踪》中拿着魔棒的小仙女,更像大自然幻化出的精灵。

    此时的阳光,既不冷也不热,既不刺眼也不暗淡,它轻轻但很投入地撒在我姐姐的脸上,使我姐姐的脸变得既柔和又饱满,还增加几分亮丽,就连她的塌鼻梁仿佛也涨高了几分。姐姐用充满神往和深情的眼光望着远方,那边是大姨家住的地方,我真的想象不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竟有这么深的感情。

    “我小时候,”姐姐望着远方说:“老肚子疼,她(指大姨)就给我揉,把手搓热了放在我肚子上给我焐,一直到我睡着了。冬天,屋子里凉,她就和我一被窝睡,一直到她死。”姐姐的话叫我有些诧异,这是姐姐第一次提起大姨,我开始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大姨,说完,她的眼睛就有些湿。我有些羡慕地说:“大姨对你真好,以后你肚子疼,我也搓手给你揉。”姐姐感激地朝我笑了笑,真难得,我第一次看见笑。姐姐的笑也使我很感动,我也有被人需要的时候,我也有那么一点点的价值。“是这样搓吗?”我不停地搓手,搓得手心发热,放在鼻子底下闻闻,大嚷起来:“鸡屎味。”姐姐笑出了声,姐姐能快乐,我的心情也很舒畅。

    姐姐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纸包,里面包的是一些水果糖和瓜子,这是妈妈给我们平均分配时她的那一份,我和哥哥的那份早已化成肥料,我不知姐要干什么。我以为她要拿出来给我吃,只见姐姐用手刨土,刨出一个小坑,她的指甲里全是泥,姐姐把那包吃的东西撒进坑里,又用土埋上,我激动得只喘粗气:“你疯了,要干嘛?”要知道,这种零食我们不是经常能吃到。“她(指大姨)就在地下。”“可她死了呀。”“不!”姐姐坚定地摇摇头,“她睡着了,有一天还会醒,突然从哪钻出来。”姐姐说完指指我们面前的土地,姐姐的话让我头皮发炸,我早已把大姨淡忘了,就是她老人家健在的时候,她在我的心目中也只是一个缥缈而模糊的影子,如今被姐姐这么一说,她的图像反而清晰起来,而且有些狰狞。姐姐感觉我有些发抖,就说:“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和姐姐说话,我给她讲了很多故事,姐姐认真地听着,竟有些痴迷。当讲到《海的女儿》里面小人鱼变成海上泡沫的时候,姐姐哭了,我也哭了,哭完了我们俩又笑,“真有你的,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故事?”姐姐又开始羡慕我。“我有一个百宝盒,里面全是我买的小人书,我的零用钱都买书了,你想看吗?”“当然想。”姐姐兴奋得眼睛发光,她的倾听和我的滔滔不绝构成了一种互补,一种互相需要。

    我们俩就这样并肩在田埂上坐着,或者她倾诉我倾听,或者我倾诉她倾听,那种默契就像轻音乐中那些和谐的音符,这首乐曲一直演奏到天黑。

    天色将晚,暮色四合,天与地混为一体,就像当初没有被上帝分开的那个状态,一切生灵都销声匿迹,我和姐姐站在天地之间,仿佛天空伸手可摸,仿佛世界都属于我们的。那些树,那些麦苗,仿佛有了思想和灵魂,它们深深呼吸着、窍窍私语着,在这美好的夜晚里,《仲夏夜之梦》里的仙王奥布朗和仙后提妲妮娅也会降临人间,用神仙的好生之德赐福人类,使一切善良的人都能美梦成真。

    后来,只要有时间,我和姐姐就会来到这里,我们聊天,讲故事,唱歌,有时候,我们还会带过来一些零食,那样,将是更美妙了,精神和物质的享受合二为一。我喜欢看姐姐吃东西,我静静听着姐姐的咀嚼和吞咽声,它也更强烈的刺激我的食欲,我们俩吃得津津有味。成年以后,多少次高朋满座时,面对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我都会感到拘谨和无所适从,因为,此时大多数吃饭的动机并不纯正,它并不是纯粹的生理需要,而是为了满足某种利益,吃饭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所以它就失去了本身的魅力而变得索然无味了。

    沟通是增进情感的最好通道吗?我认为是的,我那么渴望了解我的姐姐,我把她当成了我最亲近的人,某些方面超过了我的妈妈,甚至我都有些依赖她。即使有的时候我能感觉她的做法是错误的,但我仍然无怨无悔地按照她的意志去做,就像将军手下勇猛无畏的士兵,眼里看的心里想的都是将军手里的战旗往哪边指挥,并不考虑那个方向对不对。

    姐姐和妈妈在性格方面也许相像的地方太多了,妈妈想改变姐姐就像要改变自己一样难。我的姐姐,如果你不深入了解她,你肯定不会喜欢她或者还会有些讨厌她,她既不天生丽质也不乖巧可人,我永远也忘不了她挽着袖子吃大葱的情景。春天的羊角葱辣得蹿鼻子,我姐姐居然吃起来像嚼甜甘蔗,喀吧喀吧的带着声,弄得她浑身上下都是葱味。我哥哥皱着眉头反对她:“你讲点共产主义道德好不好,你嘴是痛快了,别人鼻子受得了吗?你都快变成葱了。”我姐姐道:“你别猪鼻子插大葱了,你多讲共产主义道德呀,穿臭球鞋,还不洗脚,弄得屋子里都是咸带鱼味。”哥哥说:“嫌我脚臭,找俩棉花球把鼻子塞上呀。”姐姐说:“棉花球倒是有,不过先要塞你鼻子。”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吵,气得妈妈拿着笤帚疙瘩啪地往桌子上一敲:“谁再滋声,我就打谁。”哥哥和姐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不再说什么,但彼此心里都不服气。

    晚上睡觉,我和姐姐洗漱完钻进被窝,我总闻到一股臭乎乎的味道,就翻个身,脸朝墙,臭味还是挥之不去。而且,味道好像越来越浓,熏得我怎么也睡不着,坐起来,就几乎闻不到了,但刚一躺下,臭味又汹涌而来,我有些忍无可忍了,捏着鼻子说:“姐姐,你放屁怎么这么臭。”姐姐忽的一下翻过身来,大声说道:“你才放屁了呢。”我也来了气:“小狗放的。”姐姐说:“对,小巴狗放的。”看看姐姐认真的样子不像在撒谎,我的口气缓和下来:“可是怎么这么臭?是不是屋里的死耗子?前些天妈妈刚撒的老鼠药。”姐姐说:“咱们找找吧。”我和姐姐就下地,翻箱倒柜的找,结果什么都没找到,姐姐说:“是不是咱俩谁踩着屎了?”于是我们俩又拿着鞋闻鞋底,鞋底也不臭,两个人躺在床上有些垂头丧气。姐姐说:“你说奇怪不奇怪,一躺下就臭,站起来就不臭了。”我说:“会不会是枕头有问题。”说完,我掀起枕头,不禁叫了一声,一支臭袜子从枕头与枕巾之间缓缓滑落下来,真的就像一只风干了的死耗子,与此同时,姐姐的枕头下也发现了臭袜子,姐姐气的哇哇直叫,我也又好气又好笑,真没想到哥哥能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我能想象得出他怎么在屋里偷着乐。姐姐要找他算帐,我说:“算了,这么晚。”姐姐气得直捶墙,我的姐姐也不是好惹的,第二天早上,就把哥哥的两只臭鞋扔到了房顶上,还一间房一只,我和姐姐一边上学一边乐,当然晚上放学又免不了一场唇枪舌剑。妈妈气得说:“外边打去,怎么一见面就跟老家贼似的。”这场战争,谁也没有占着便宜,但哥哥也不敢轻易欺负我们俩了。

    如果我的姐姐只是在生活上与我们家格格不入,我的妈妈尚且能够容忍她,但是她的学习出了问题。五年级期末考试,她居然考了倒数第三名,就这么巧,我是正数第三名,老师拿着我们俩的成绩册去找我妈妈,还说了许多别的话。都是一个妈生的,怎么这么不一样,再说了,老师的孩子,不应该这么样呀,说得我妈的脸一红一赤。我妈客气地送走了老师,回来就沉着脸对我姐姐说:“去,那边站着去。”我想,如果我妈妈此时不是叫姐姐去罚站,而是关心地询问她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也许效果会比现在好得多。

    晚上吃饭,妈妈对我说:“去,叫她吃饭。”姐姐站在我们的屋里,我并没有看她有什么悔过的意思,她的表情挺可怕的,我预感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小声地叫她:“姐,妈叫你吃饭呢。”姐姐看我一眼,什么也不说,我又拉她一把:“妈不叫你罚站了,快去吃饭吧。”姐姐摇摇头,我简直在央求她:“你快去吧,你吃饭妈妈就不生气了。”姐姐索性转过头不看我,我知道姐姐不吃饭意味着什么,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会就听到我妈妈吼声:“小雪,你也死屋里面了!”(妈妈平时喊我小雪)我吓得一溜烟跑出来,妈妈脸色铁青,我和爸爸谁也不说什么,只有我哥哥好像挺得意的样子,大口大口吃得挺香。

    妈妈严厉地批评了姐姐,爸爸叹着气,我不敢做出一点响动。哥哥走过来,小声对我说:“马屁精。”我瞪他一眼,趁他不注意,偷偷收一个馒头放怀里,然后也回屋写作业去了。

    屋里漆黑一片,我姐姐还在床边坐着,我打开灯,又拉上窗帘,从怀里掏出馒头说:“还热乎呢。”姐姐说:“我不吃。”我说:“你向妈认个错,哪不会我给你补。”姐姐说:“你写作业吧,甭管我。”我说:“其实妈就是脾气不好,她挺疼你的。”姐姐说:“别提她,她不是我妈。”我诧异地看着姐姐,我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姐姐绝情的话堵上了我的嘴,我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话劝她,我写作业预习后洗脸洗脚钻被窝睡觉,当我做完这一切,姐姐还在床边坐着。我怎么劝她也不睡,后来我睡醒了一觉,已经夜里两点多了,才见姐姐趴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以往这一天是最轻松最快乐的一天,但今天我怎么也快乐不起来,姐姐仍旧在床边坐着,馒头完好无损地在桌子上摆着,早饭是炸馒头干熬大米粥,大家能够想到,饭桌上自然又少了我姐姐。这次,妈妈没有派我去找她,大家都低着头默默吃饭,连哥哥的脸上都没有昨天那种幸灾乐祸的表情了,房间里的空气凝重,吃饭仿佛是在受刑。

    吃过饭,收拾完,妈妈就走向了我们的屋。我追在妈妈的屁股后面,刚一进门,我就一眼看见了桌子上的馒头。我心里埋怨自己怎么那么笨,忘了把馒头收拾起来,我相信我妈妈也一眼就看到了,我仿佛听见她鼻子“哼”了一声,接着就听到妈妈嚷:“站起来!谁让你坐下了?瞧那样,你还挺不服呀,你还有理了你?嗯?”完全是一幅教训差等生的尊容,姐姐还看着顶棚。“看着我!”妈妈爆发了,“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学习给我学呢?叫你好好学习我是不是还得跪下来求你呀?”妈妈的声音尖厉,虽然我无法计算达到多少分贝,但一定到了噪音的程度。姐姐冷冰冰地看着妈妈,一言不发。“说话呀!你哑巴了?”妈妈搡了她一把,姐姐一个趔趄坐在了床上,随即又站了起来,她的力量虽然远远不及妈妈,但她要在气势上压倒妈妈。姐姐的样子,不要说妈妈,就是我也有些生气,她有点像什么呢?用农村的话说是滚刀肉。我妈指着她的鼻子说:“你听着,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不缺你吃不短你穿,我没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也别成天跟奔丧的似的,学习,你必须给我好好学,你不能给我丢人现眼!我替你寒碜,你听见了吗?”姐姐看着妈妈的手指,小声但是很有力量地说:“你把我送回去吧。”我妈说:“你说什么呢?你这是跟谁说话,这么你我他仨?”姐姐说:“你没有资格管我,你本来也不是我的妈。”我妈气得浑身发抖,我想没有比这句话再让妈妈伤心的了。妈说:“你再说一遍。”姐姐也许有些后悔,也许被妈妈的表情吓着了,她发愣地看着妈妈。“你说呀!”妈妈的表情也激怒了我姐姐,姐姐完全是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你本来也不是我妈!”她的声音比妈妈还高,这也许是她这几个月回家情感的爆发,我妈和姐姐对视着足有一分钟,然后我妈就抡圆了右胳膊,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姐姐的左半个脸顿时就红了,随之我妈妈的眼泪就落下来了。我傻子一样看着她们,即便哥哥不好好学习的时候,妈妈也只是给他屁投几巴掌,扇嘴巴的酷刑是从来没用过的。大家千万别以为这就是事情的高潮,我姐姐一把扯下架在鼻子上的眼镜,把脸凑到妈妈眼前:“你打吧打吧!你打死我得了!”说完,还甩一下头,姐姐就是这样,在很多事情上,她不仅把自己放到悬崖上,还叫别人无路可退,妈妈又用左手给了她一个耳光,到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存在,其实我应该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局面,但我就真的没有想到,而且速度之快叫我眼花缭乱,三言两语就点燃了战火,我像一匹受惊的马一样冲向爸爸的屋,一把攥住爸爸的胳膊,大呼小叫但是语无伦次:“您快去吧,她们打起来了,妈妈和姐姐打起来了!”爸爸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哥哥也闻风跟来。

    当我们跑到屋里的时候,都呆了,我妈妈披头散发,在不停地扇自己的嘴巴,我姐姐呆若木鸡,泪水纵横。我爸爸赶紧攥住我妈的两只手:“这么大人了,跟孩子叫什么劲呀。”我妈不说话,还在拼命挣脱,摆脱不了爸爸的手就用头撞爸爸的前胸,鼻涕眼泪蹭了爸爸一身:“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气死我了。”爸爸说:“小声点,叫别人听到多笑话。”妈妈说:“脸都不要了还怕别人笑话?我这是哪辈子缺了德造了孽,生下你们这帮孽障来气我,要知道这样,还不如生下来就把你们掐死得了。”爸爸说:“回屋歇会吧,她做的再不对也是孩子呀,值得吗?走吧走吧。”说完朝我使了个眼色,我赶紧过去搀妈妈,连哄再拉把妈妈送回自己的屋,妈妈回到屋里又哭又闹一直没个消停。

    发现姐姐的失踪是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四人回来就已经很晚了,除了我回屋换下了衣服,没别人进我的屋,换衣服的时候妈妈喊我剥葱剥蒜,我换好衣服便急急忙忙地出去了,脑子里也闪过一个念头,姐姐呢?也许上厕所了,但是没有。我们把这片居民区所有的人家搜罗一遍,又把我和姐姐认识的同学家也搜罗一遍,下午一点多了,还是活不见人,家里每个人都精神紧张。我忽然想起我和姐姐经常去的那块野地,我说:“:等等我。”说完,撒腿就往外跑,我在野地里徘徊,回忆我和姐姐在一起的一些细节,想起她那么深情的谈论大姨,想起她和妈妈打架时说的一句话,把我送回去吧,当时谁都没在意,但这确实是我姐姐的心声。想到这里,我赶紧又往家跑,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可能去大姨家了。”妈妈说:“这怎么可能?两家离的这么远。”我说:“可能,一定可能。”爸爸说:“只能是找找看了。”妈妈说:“你吃了饭再去吧。”爸爸说:“回来再说吧。”哥哥说:“我也去。”我看她一眼,这才像当哥哥说的一句话。爸爸和哥哥走了,就剩下我和妈妈,我说:“妈,您吃点吧,姐姐主意多,肯定没事的。”妈妈说:“你们都大了,都学会气我了。”我说:“我可没气您,您还不如就生我一个呢,我还能享受独生子女的优惠政策。”说完了,我觉得我有点像奸臣,其实我只是为了哄妈妈高兴,我特别害怕别人生气,任何一个人的情绪都能影响我的心情,而且我也预感我姐姐肯定没有事,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姐姐拿主意。妈说:“去,写你的作业去吧。”我说:“我陪您。”妈说:“我不用你陪,去吧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对了,你去吃点饭。”说完,朝我挥挥手,不愿再说一句话。

    因为刚考完试,所以老师也没留什么作业,就是留作业了我也写不下去,我一个人坐在桌子旁心潮澎拜,我给姐姐拿的馒头还在桌子上,已经有些干硬,我的思想在漫无目的地游走,我仿佛看到姐姐又饥又渴气喘吁吁地走在路上,她走得发红的脸蛋多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哥哥和爸爸骑车到哪里了?妈妈在干什么?虽然心情有些焦躁不安,但却不敢迈出房间半步,这其间,妈妈出来上了两趟厕所,妈妈有些蓬头垢面憔悴不堪,我的心有些发紧,就这样捱到了晚上。

    不知不觉中听到“当啷”一声自行车撞门的声音,接着是哥哥说话的声音,我激灵一下子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磕磕绊绊地往出跑,大家都在哥哥那屋,姐姐终于被捉拿归案了,低着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哥哥则像个得胜的将军,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水舀子“咕咚咕咚”地灌凉水。妈妈问:“你爸呢?”哥哥喝完,用袖子抹一把嘴说:“嗨,别提了,我和爸爸骑出去好几个小时了,天都快黑了,还不见她,我们俩越骑心里越没底,爸爸说,这死妮子又不是神行太保,怎么走得这么快?我说,三种可能性,一种,她根本就没去;第二种,她是坐公共汽车去的;第三种,她超近路去的。爸说,抄近路?不可能,抄近路要经过那片坟地,好多男人都不敢走。我说,爸,您对她估计的太低了,该同志什么做不出来?爸说,这样,咱们兵分两路,你折回去迎她,我接着去你大姨家。我说,那有什么不敢的?我往回走,到了那片坟地里,她在坟地里走迷了路,正转圈呢。”说完,回过头,狠狠地对姐姐说:“告诉你那片坟地里有狐狸精,你刚才肯定让狐狸精给迷住了,我再不救你,不定哪座坟地门一开,你就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了,咱哥俩就再也见不到面了。”我踢他一脚:“闭上你的乌鸦嘴!”但这次不知为什么,也觉得他没那么讨厌了。哥哥大声嚷嚷道:“我可饿着呢,小雪,给我热饭去。”简直一副吆五喝六的无赖样。妈妈说:“去,把饭热热去。”然后又对姐姐说:“你听着,以后你的事我不会再管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语气冷得叫人心里打颤,我不知妈妈所说的不管都包括什么,也许妈妈真的很寒心,我以为妈妈会狠狠地再说姐姐一顿,但妈妈没有,姐姐不敢看妈妈,有些可怜巴巴的样子早已没有一点抵触情绪。我把姐姐带进我们的房间,安慰她几句,就忙着去热饭。中午的饭菜几乎没动,稍微热一热又原封不动地端了上去,姐姐一会儿就过来和我一块忙乎,几口人围着桌子吃饭。虽然气氛仍然凝重,但还是感觉轻松了许多,饭菜仿佛也有了些味道。我一边吃饭一边偷眼看着他们几个人,大家都面无表情,我的心渐渐地也风平浪静了。

    姐姐比原来乖多了,但学习还是没有长进。我偷偷地观察过姐姐,她学习不好并不是因为调皮捣蛋,上课的时候她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也不私下搞小动作,但她的眼睛却透过玻璃飞到了窗外,我想她的心也一定飞到了窗外。妈妈虽然不再说她,但仍然为她的学习叹气,哥哥学习不成,妈妈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和姐姐身上,但姐姐那么让人失望,失望到没有人再想起她的学习。但突然有那么一天,姐姐期末考试考了全班第一,你相信吗?反正我不相信,所有的人都不相信,都吃惊,都有一种路转溪头忽见的感觉。

    姐姐学习的急转之上也是有原因的,六年级的时候,县里搞了一次征文,借此机会,老师便叫我们每人写一篇,优秀的往上送,结果我姐姐的作文居然被选中而且还获得县里一等奖,一时间全校哗然。我灰头土脸的姐姐,我一身葱味的姐姐,我一句话就能把人噎出几里地的姐姐,我一个人敢走坟地的姐姐居然能在关键时刻出手不凡!姐姐作文的题目是:我最热爱的人——大姨。姐姐的文笔不是很好,但是这篇作文的赢人之处大概就是它的真实、它的情真意切。姐姐作文获奖后真是风光无限,到县里参加颁奖大会,和著名作家合影,中午美餐一顿并奖励一套还有作家签名的儿童读物。凯旋归来后,学校又决定就此机会叫姐姐在学校进行一次演讲,爸爸妈妈也是异常高兴,晚上又做了一顿像姐姐刚被接来时丰盛的晚餐来款待她,那一天晚上,我们家的气氛异常热烈,哥哥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姐姐,我则是又羡慕又嫉妒。妈妈虽然没表扬姐姐,但喜悦已经溢出眉梢和眼角,还不时哼哼几句歌,晚上吃饭,我们全家人围成一桌,爸爸说了许多祝酒词,我的姐姐则是有些紧张地正襟危坐,可爱的样子就像初到丈母娘家来的傻姑爷,成绩来的如此之快以及她受到荣誉和温情的包围叫她有些猝不及防和无所适从。晚上,姐姐几乎彻夜难眠,一想到明天还要站在讲台上面对全校师生,姐姐既紧张又激动,总是不停地问我:“小雪,你说我成吗?我怎么那么紧张呀?”我鼓励她说:“你成,你肯定成,到坟地里走你都不紧张,现在有什么好紧张的。”姐姐还是紧张地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同样的话姐姐又问了我好几遍,问得我都有些烦了,困得我睁不开眼最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就像姐姐作文成绩的取得一样,在学校的演讲大会上,我的姐姐又创造了奇迹,其实,姐姐一直都在创造奇迹,这一切都是她的性格造成的,她是一个感性的人,执著甚至执拗,为了自己的主观愿望,她可以不惜一切、放弃一切。和姐姐相比,我应该算一个理性的人,但还没有理智到不近人情的地步,我精于思考勤于思考,一辈子做的事情很少后悔但也很少有值得回味的地方,一个太计较得失的人失去的少但得到的会更少。

    那天大会我记得先是校长发言,然后副校长讲了几件具体的事情,接着就是各班派出的学生演讲,姐姐被排在了最后,属压轴节目。姐姐坐在最前面,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她的身体除了微微颤抖便是纹丝不动,她的脖子一直在梗着,后脑勺毫无表情。终于轮到姐姐了,姐姐大步流星地走了上去,气派有点像妇救会会长,但是站在台上,她就变得毫无底气,垂着眼皮,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还是吸足了人血撑的不爱飞的蚊子,五官痛苦地攒到了一起。班主任走了上去,把话筒移到离她嘴更近的地方,然后又俯在她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姐姐的声音大了一些,通过扩音器后边的同学基本上能听清了,但是说着说着情况又不妙了,说到我大姨生病痛苦不堪时,我的姐姐哭了。我在后面虽然看不到她流眼泪,但我能听到她的声音在哽咽,语言断断续续已经不流畅。说到大姨去世,姐姐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接下的内容根本无法继续下去,我的姐姐蹲在地上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起来,同学们乱成一团,老师们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也有些措手不及。我敢肯定,那天在场的人,只要耳朵没毛病,都已泪流满面。不知哪来的勇气和智慧,我突然站起来,走到讲台前说道:“我替姐姐把文章念完。”姐姐在班主任的搀扶下走了下来,我用庄严神圣的语气读完了这篇文章,接下来便是校长的表扬和同学们雷鸣般的掌声。她的演讲应该是最成功的演讲,她得到 了大家的眼泪和共鸣。姐姐一时间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同学们用最纯洁的友谊接纳了我姐姐,用最朴素的感情接纳了我大姨,姐姐甚至影响了好几届学生,许多人争相模仿姐姐把自己健在并且健康的父母写成了因病不幸去世。大家的认可和尊敬唤醒了我姐姐深埋在心里很长时间的情愫和动力,她变得生机勃发不可阻挡,期末考试便咄咄逼人地考到了全班第一名。

    我的姐姐是了不起的,从姐姐被接回来的第一天我就固执的这样认为。姐姐身上的许多东西都是我所不具备的,好的勇气、她的胆量、她的顽强、她的激情,她对生活的热爱和不掘不挠。姐姐成绩的取得叫我百思不得其解但又好像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它使我想到了内因,想到了外因,想到了偶然和必然。当然,那时候年纪小小的我,不可能想得这么深奥,更不可能给它冠以哲学词语,但是我却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姐姐不仅在学校小有名气,在家里的地位也是扶摇直上,妈妈看她的眼神也比原来温柔多了,充满了自豪和怜惜。姐姐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骄傲和自满,没有翘小尾巴,只是比原来开朗了一点,完全是一副对生活不卑不亢,深沉和老练的样子。姐姐虽然只比我大十个月,但我总觉得她比我大很多,好像我们俩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在她面前我可以撒娇可以耍赖。我和哥哥从小在一起长大,但对于我来说,哥哥是陌生的,陌生得叫我有些怕他。他的心里根本就没有容纳我一点,不知为什么,姐姐刚被接回来的第一天,我就和她有一种息息相通的感觉。姐姐身上有一种亲和力,这是一种人性魅力,像磁石一样牢牢吸引着我,甚至年岁大了一点的时候我也在想,以后找丈夫就找姐姐这样的,和姐姐在一起的感觉,怎么说呢,那是真情的自然流露,质朴而纯净,以至于我自然而然地接受时没有丝毫的感激之情,那是一种永远被关心永远被保护的感觉。

    我们的小镇,其实就是一条东西长长的街道,街道两边坐落着学校、商店、医院等一些小门脸。街道不算很宽但很长,从这边一眼望不到那边,路是柏油路但凹凸不平,两辆汽车擦肩而过时司机总要小心翼翼。我们家在马路的最西边,马路的最东边是一家钢铁厂,从工厂门口走过能听到机器“轰隆隆”的声音,能闻到铁锈的味道,有时还能看到里面匆匆忙忙穿着灰色工作服穿梭的工人,我的哥哥就在那里面上班。工厂的后面是一条小河,绵绵延延的芦苇塘,一望无垠的棒子地,听说,那边出了好几起事故,小河里捞上一个被奸杀的姑娘,一丝不挂,脑袋泡得像猪头;棒子地里扒出一个外地嘣棒花的男人,已经被碎了尸。当然,这些只是道听途说,借我两个胆子我也不敢亲自看,每次从工厂门口走,我都低头匆匆走过,绝不敢驻足浏览,以至于我的哥哥回家,我都觉得他身上有一种铁锈的味道和叫人恐怖的感觉。工厂的北端有一大块空地,每年小镇上演的两次露天电影就在这里进行。

    晚上天还没黑,周围村庄的人们就搬着小板凳赶集般陆陆续续地抢地儿来了,因为来晚了就没有好地方。大家怀着喜悦的心情互相比赛嗓门似的打招呼,热乎的就像自家人。电影没有开演,放映师在调试,一束光打在白色的屏幕上,并且上下左右不停地动,借着昏暗的灯光,可以看到下面万头攒动,人声鼎沸,人们大呼小叫,尽情放纵自己的音量和情绪,开了锅一般。一年了,大家辛辛苦苦就这么两次娱乐,都像小孩子般的欣喜。我的心早就慌慌的了,脑子里全是放电影的声音,晚饭根本就吃不下去。好歹划拉两口,在妈妈的高声喝斥声,拉着姐姐一溜烟地跑了。我们俩人一人从院子外面拣一块砖头,夹在胳肢窝里当板凳,然后拉着手往放电影的地方跑。放电影的最外沿有个卖花生瓜子的中年人,长的邋里邋遢,衣服的袖口前襟总是又脏又油,但他炒的花生瓜子却异常的香,平时总推着小车在我们学校外面卖,放电影的大好机会他更不会错过,早早地就过来了。他炒花生瓜子是先用带着五香味的盐水煮过,然后晾干用沙子再炒,又香又脆,有一种特殊的味道,使人吃着像抽鸦片一样的上瘾,每次我和姐姐看电影都要买他的花生瓜子,一毛钱瓜子,一毛钱花生,他也不称,往我和姐姐蓝棉猴的两个兜里塞得满满的,一副挺豪爽的样子。瓜子和花生都热乎乎香喷喷的,我们便把手插进去焐手,临走,那男人还要嘱咐我们:“丫头,嘴馋了再过来。”那热乎乎劲好像我们白吃不花钱似的。

    买完瓜子花生,我和姐姐就赶紧选地方,因为我们来得早所以还没有多少人,我们可以选择中间靠前的地方,我们把两块砖头并排放好然后就紧紧挨着坐在一起,一边吃瓜子一边左右踅摸同学们,好奇地看着喧闹的人们。天黑了,人们来的也差不多了,该放电影了,一般是电影之前先放两个加片,什么科学种田计划生育之类的,我们俩丝毫没有兴趣,但仍然贪婪地津津有味地看着,大家也像谁下了命令般一下子雅雀无声,只听到咔喳咔喳嗑瓜子的声音,当时的感觉,比现在坐在包厢里品着香茗听理查德为你现场演奏钢琴曲还要美。第二天,地面上是一层厚厚的瓜子皮,懒懒散散地展示着人们的劳动成果。当时看过的电影,一般印象都很深,每一部都够回味半年的,我记得有《小花》、《小街》、《大篷车》,印象最深的是《画皮》。虽然整个片子都是趴在姐姐腿上看的,而且还漏掉许多环节,但我还是受了惊吓,并且这种惊吓是深入骨髓伴我一生的,也许我天生就是胆小如鼠的人。

    看完电影,人们也像电影里的鬼一样四散而走了,仿佛一下子就没了踪影,哥哥回到了厂子的宿舍,突然就剩下我和姐姐,我和姐姐要穿过那条长长的街道回家。那时正值冬天,已经夜里十一点了,西北风凄厉地刮着,不时旋起一股碎纸和树叶,就像给死人烧的纸钱,马路两边七扭八歪发朽的电线杆子上面箍着一盏盏昏暗的电灯泡,好多已经憋了,剩下的几盏也罩了一层厚厚的尘土,悠悠地闪着光,鬼眼一般,把那条马路闪得直泛青光。当时,我的大脑里已经产生了错觉,我和姐姐也变成了孤魂野鬼,这条路仿佛是通往地狱,两旁的小门店就像一座座坟墓一样。我的腿不听使唤,我蹲在地上:“有鬼。”姐姐被我吓得也有些害怕,大着胆子说:“别瞎说,根本没鬼,快走。”我说:“有鬼。”姐姐说:“快走。”说完好像还踢了我屁股一脚,我吓得哭了起来。我忽然看到了医院围墙上面砌的大白石头,此时闪着吓人的光,我指着说:“鬼在那里。”姐姐说:“那是白石头。”说完走过去,用手摸摸石头说:“你真是耗子胆。”我被姐姐拉着手勉强走回了家,来到了我们家的大院子前,感受到了熟悉的人气的味道,我的心才稍稍回升过来。但是院子的大门已经关了,我和姐姐只能爬墙头,姐姐先像拽死狗一样把我拽到墙上,然后又跳下墙把我从上面背了下来。

    从此以后,我被吓得胆子小的邪乎,也越发地依赖姐姐,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心才渐渐恢复了正常。

    儿时的记忆总是欢乐和纯净的,感谢我健康和能干的父母,给了我一个正常的家,使我从小就茁壮成长身心健康。偶有不快或阴影,因为没有合适的温度和土壤,也就自然消失了。更感谢我的姐姐,她虽然没有养育之恩,但她总是无私地给予,就像生病时医生给患者输的液,点点滴滴无声无息给我的身体注入生命和活力。

    和姐姐在一起,虽然也经常吵架,吵架的时候她嗓门比我大得多,总是以我失败而告终,我就说她是矬老婆高声。那时候,我在厌恶她痛恨她,发誓一辈子不理她,再理她就是小狗,但我真的就当了很多次小狗。因为姐姐是一个不记仇的人,转眼她就忘了,在我仍然还悲愤不已的时候,姐姐就又过来和我正常交往了。最后我觉得我的脸皮都变得比原来厚了。长大以后当我再提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姐姐吃惊得眼睛都睁大了:“还有这事呀,你还全记得呢?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我笑道:“你呀,心里除了有张利(她丈夫)别的都就着饭吃了。”

    我家的生活水平在那个时代应该算是上中等了,其实那时候大家都不富裕很难比较,但是和班里农民户口的孩子相比算是好的了。我记得那时上学,他们很多孩子都拿着红薯和窝窝头,往位斗里一塞,什么时候饿什么时候吃。那个时候,不怕大家笑话,有的孩子吃完红薯,肚子里就开始起反应然后就放屁,熏得大家都皱着眉捂鼻子,往往一个同学痛快了,却要殃及周围,弄得邻国关系很不友好。但我小就很少吃这些东西,我妈妈是一个很讲究的人,每天早晨很早起来给我们做早点,一般都是煮稀饭馒头或者是汤,赶上妈妈心情好的时候,还要把馒头切得很薄,在油锅里炸得又酥又脆,黄橙橙的,上面再撒上一层白糖;咸菜也是妈妈自己腌的,切得很碎,再滴上点香油和醋,很诱人食欲;每个星期天,我们早上还能吃上一顿烧饼油饼和老豆腐,每次都是我和姐姐去买。小饭馆离我们家也不远,过了马路就是,出了院子就能看到炸油饼的烟熏火燎并能闻到油饼香喷喷的味道,可每次我和姐姐买完都要生一肚子气回来。卖油饼的是个中年妇女,长的很丑,身上找不着一点女人味道,脸总是阴沉着,当然这不是我们生气的原因;我和姐姐排很长的队,总是买不上,前面老有加塞的,等轮到我们的时候油饼不是凉的就是残缺不全的,我们俩真是气得够呛。别看我和姐姐打架的时候针锋相对措词激烈,可我们俩谁也不会和外人打架,我们的爸爸妈妈都不骂人,所以我们俩也都不会骂人,我们俩就干生气。后来,我发现到我们前面加塞的都是男人,她卖给男人油饼的时候,说话的口气特别温柔,还有一点娇滴滴的感觉,眼神也飘忽不定含情脉脉,但她对女人态度就不一样了。终于有一次,另外一个中年妇女和她吵了起来,骂出来的话特别难听,我都没听过,虽然很多听不懂,但我也听出了这个女人的背景,她是一个老姑娘,一直没有嫁出去,没有男人要她,那个女人骂她是倒贴钱没人要的贱货。后来,卖油饼的中年妇女支撑不住了,她哭了,所有的女人都幸灾乐祸地看着她,所有的男人也都不怀好意地看着她,大家都看得饶有兴趣。女人打架并不可怕,演戏一般有说有唱的,很少动手,再升一级也顶多是吐唾沫揪头发,并不使人恐惧,没有生命危险,但被人骂哭了确实是一件很栽面子的事。没有一个男人替她说句话,那些被她关照过的男人笑得更开心,我忽然很同情她,觉得她很可怜,女人太需要男人的关爱了;女人在用一生找一个让自己心灵安宁的男人,如果找到了,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就会像吃饱了饭的猫一样整天蜷在炉子旁打盹,甚至看到更肥的老鼠也懒得去捉了,女人这样有错吗?回来以后,我和姐姐谈论很久那个女人,我们俩甚至突发奇想,如果认识合适的男人,就帮她找一个丈夫。以后再去买油饼,发现她收敛了很多,而我和姐姐想给她找丈夫的美好愿望却始终没有实现。

    天气特别热的时候,我们还能吃到冰棍,虽然不是经常的,但那时的冰棍就两种价钱,三分和五分,三分是红果的,五分是奶油和小豆的。天知道为什么那时候吃冰棍就觉得特别好吃,简直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美味,尤其是小豆冰棍,那纯正的红小豆味,细腻的口感现在还回味在我的嘴边,有的冰棍上面还镶嵌着没有溶化的小豆皮,真给人一种纯纯正正干干净净的感觉。我们家有一个白瓷缸子,缸子盖丢了,缸子也掉了很多瓷,不知从哪天起,这个缸子就专门用来买冰棍了。这个缸子只能塞下七根冰棍,所以妈妈就给我们买七根冰棍的钱。姐姐把钱卷成一卷,放在瓷缸子旁边,于是我们俩人就尖着耳朵听,卖冰棍的老头一般中午吃饭才到,骑一辆破车,车子后面拴一个木箱子,里面码着冰棍,上面还盖着一层厚厚的棉被。老人一般不下车,喊过之后没人买就骑走了,但骑得很慢,喊得也很慢:“卖冰棍来!卖冰棍来!”只有当他喊道棍的时候我们才能听见,听到这个声音,热得昏昏欲睡的姐姐和我就像打了一剂强心针,我们俩无论在干什么都会放一边。姐姐一手拿着已经准备好的钱,一手拿着白瓷缸子,一路飞奔而去。当她的两只大脚丫踩在院子外面的一小段土路时,屁股后面居然扬起了尘土,有了姐姐我就不用急了,其实我都可以不去,但我仍然要跟去。因为我们家五口人,而姐姐要买七根冰棍,这就意味着有两个人可以吃到两根,这就是妈妈的失误,她只是从数学的角度去考虑这件事情,而没有从心理学的角度去考虑。我跟着姐姐去买冰棍,为的就是早下口,其实天地良心我想多吃一根冰棍并不是为了让姐姐少吃一根,而是不愿意让我不劳而获的哥哥吃三根。当我追到姐姐的时候,她正好交完钱往回走,姐姐从缸子里面拿出一根给我,我剥下纸就咬一大口,冰棍的凉气镇的我的牙根又酸又疼,来不及等它在嘴里溶化,我就“咕咚”一下把它咽到了肚子里,我仿佛能听到冰棍在我肚子里落下的声音,蛤蟆落井一般,这时,肚子里的冰棍开始往上返凉气,那凉气一直钻到太阳穴,太阳穴也跟着一起疼。但我顾不到这些了,一般在进家之前,我就能顺利吃完第一根冰棍,吃完冰棍以后,我的嘴凉得都木了,后来我想,多亏北方不是天天都过夏天,否则姐姐一定会得胃下垂而我一定会得肠胃炎。

    吃冰棍是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还有很多美好的记忆铭刻在我的心头永远不会熔化,例如孙美丽。她美丽的面孔仿佛变成了一幅老照片,虽然褪去很多颜色,但轮廓仍然清晰分明。我说过了,我们家住在大杂院里,我们这一排院子住了四家,我们家住最里面,依次往外数,是张大爷家、秦阿姨家,最外面是孙美丽家。我猜不出孙美丽这个名字是她妈妈生她以前给她起的,还是生完她看她这么美丽惊人才给她起的。如果是生她以前就起好了的,那她妈妈一定有很强的预见性,或者是这个名字带着她妈的愿望和心念使她如此美丽。我真的听孕妇这么说过,怀孕的时候如果希望自己的孩子美丽,就找一个漂亮的人的照片贴在墙上每天都看,这样生出的孩子就会像照片上的人一样漂亮。我心里埋怨我妈怀我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去看照片,所以我就没有像孙美丽一样漂亮。小时候,对理想的追求是模糊的,但对美的追求却是真实具体的,那就是孙美丽的脸蛋、身材和气质。我惊叹,我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怎么会出落了这么一个美女,女人的美也有很多种,潇洒飘逸的,纯清可人的,孙美丽属于那种高贵典雅而又风情万种的女人,这种女人对男人最具杀伤力。据说,孙美丽的妈妈是解放前一个大官的姨太太,现在去了台湾,所以孙美丽出落得与这个小镇格格不入,她的气质的点像旧上海的舞女,长的很精致,打扮得也很精致,活得也很精致,孙美丽是在我们家以后搬过来的。关于她的一切,我都只是听说过,从没和她过往甚密,尽管我那么喜欢她,那么崇拜她,那么希望了解她的一切。但她是那么遥远。她虽然很和善,嘴角永远挂着迷人的微笑,永远亲切地和人打招呼,但她的笑永远是微笑,从来没有关系熟络以后发自内心的开怀大笑,而且她的微笑也不是笑给别人的,更没有勾引男人之嫌。小镇里所有男人都不在她的眼里,她的微笑是笑给自己的,那是一种自我陶醉、自我欣赏。和别人打招呼就停留在打招呼上,从来不多说第二句话,亲切中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和善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她喜欢穿裙子,画淡妆,她的裙子都类似旗袍,很好的勾勒出她窈窕的身材,出去买菜的时候也穿着裙子画着妆。她喜欢挎一个竹子编的小篮子,篮子上面还缀了两朵花,买的菜也很少,一副很悠闲的样子。这么美丽的女人还要做家务,既叫人怜香惜玉又是一道风景。妈妈她们不喜欢她,她是那么的另类,一个院子住了四家,我们三家的关系好得热火朝天,平时缺油少盐就互相借,切个西瓜要分好几份,晚上吃完饭就互相串门子,她从来不和我们来往,回到家就把门一关,窗帘也不拉开。我总是琢磨,她在家里干什么呢?她的丈夫姓宋,我们叫他宋叔叔,也是高大威武白白净净,还带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在一个科研单位工作。不知为什么,我从小就不喜欢戴眼镜的男人,所以我就不喜欢他。但宋叔叔的确也很英俊,和孙美丽在一起走的时候,俩人很抢眼。那时候,我曾一度认为,他们俩的结合真是珠联璧合,天造地设,是婚姻的最佳组合,是美的最佳组合。我很多次听到过妈妈和别人议论过她,不是议论,而是恶意地人身攻击。她们用刻薄的话说她,说她回到家里就不出来,肯定在给台湾特务发电报,说她结婚这么多年还不要孩子,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妖里妖气肯定不是什么好女人。不论别人怎么议论她,我仍然喜欢她崇拜她,想做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

    后来我发现,孙美丽对我好像比对别人更亲近一些,眼神里更多发些温柔。因为我长的也不难看,妈妈把我打扮得干干净净,最主要的是我比较乖。一次碰见她,她笑眯眯地往我手里塞了两块糖,我从来没见过的糖,很漂亮的糖纸,我想一定是外国糖。我受宠若惊,拿糖的手直发抖,我当时简直没有勇气和胆量拒绝她,尽管妈妈一再嘱咐我不能要别人的东西,除了她的东西我确实也没要过别人的东西。我没敢告诉妈妈也没告诉姐姐,而是把这两块糖当艺术品收了起来,我舍不得吃也不想吃,我有些害怕,怕这些糖里的毒,我吃完以后就变得痴呆或神经不正常。其实在我心里还是有些怕她的,也许和妈妈对她的非议有关系,也许是我从心里就认为太漂亮的女人心肠都不会太好,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孙美丽在小镇的医院里当大夫,我很多次勾勒出她穿着白大褂的样子,一定像一丛水仙,后来,我在小镇照相馆的橱窗里发现了她放大的照片,总觉得没有她本人好看,她的气质和风韵没有被照出来,我讨好地对她说:“我看到您的照片了,真漂亮。”她没有说话,认真看看我然后又朝我笑笑,我想太漂亮的人也一定很孤独,如果我是宋叔叔,我一定用我全身的爱去呵护她,我不让她做家务,我不让她孤独,全世界的男人只有宋叔叔一个人能够分享她,他又夫复何求呢?自从我和孙美丽有了那一丝心灵上的默契,竟有些得寸进尺,和姐姐在院子里捉迷藏时,竟好几次躲到她家放杂物的小仓库里,被她发现了,她也没说我,附在我耳边小声告我说:“你姐姐藏在外边的水泥管子里。”她吹出的热气蹭着我的耳朵,很舒服。我感激地朝她笑笑说道:“谢谢您。”其实我知道姐姐藏在那里,趁她开门我往她子里瞟一眼,非常的干净整洁,就像一个雅致的家而不像给特务发电报的地方。

    我和孙美丽的友谊坚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有一次她歇斯底里地朝我吼。当时,我心目中那个高不可攀的她坍塌了,一切美好四分五裂,以至于再将她的美丽重新组合,那是很多年后我稍稍懂得了一些男女之间情感以后的事情了,直到那时,我才理解她和谅解她。那一次,我又和姐姐捉迷藏,又藏在她家的小仓库里,没多久,我就觉得她家不对劲,先是“乒乒乓乓”摔东西的声音,接着便是争吵,现在想起来,知道人家吵架就应该赶紧走,但当时我只是一个孩子。突然,孙美丽猛地拉开门,低着头可能是找笤帚土簸箕之类的东西,她一眼看到我也吓了一跳,很快,她就愤怒地瞪着我,用很恐怖的眼睛瞪着我。她披头散发,脸色发青,眼圈是黑的还有些肿:“没见过你妈你爸打架呀!爱看回家看去!”孙美丽尖厉的声音和可怕的表情把我吓懵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又“砰”的一下撞上门,这道门,隔绝了里面和外面的世界,从此,也永远隔绝了我们俩的友谊。

    回到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哭,我从没被别人这么吼过,尤其是被自己这么喜欢的人。孙美丽的表情太可怕了,仿佛一瞬间我就成了阶级敌人,她怎么这么善变?就像《画皮》里的女鬼。本来那个女鬼已经被我淡忘了,通过孙美丽我又想起了它,并且越琢磨越像,我不敢往想,这个人太可怕了。还有,刚才由于我们俩的脸离得很近,而且她又毫无顾忌地朝我嚷,嘴巴张得很大,一点没有想到自己的形象,我很清楚的看到了她的牙齿,居然是四环素牙,牙根都是黑的,我说她笑的时候怎么从来不露牙齿呢?就这么一会儿时间,我发现她两相致命的弱点,我想我不必再崇拜她了,甚至都不敢理她,原来我是一个记仇的人。后来,孙美丽再看见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还朝我笑,还和我打招呼,我只是马马虎虎应付一下就低着头匆匆走过。我想,我不爱理她,她会伤心吗?结果没过多久,她也对我爱理不理了,一点也看不出伤心来。后来,我考上师范大学,听妈妈说,孙美丽离婚了,后来又结了婚,结完婚就没了踪影,宋叔叔调到了北京,妈妈还幸灾乐祸地说:“看着这个女人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早就断定,她早晚得出事。”我倒黯然伤神了一阵子,为她,也为自己,还为普天之下的劳动妇女,这么美丽的女人都不能让爱情永驻,那么我们这些肉眼凡胎的人呢?

    我和姐姐顺利地考上了初中,初中和小学只是一墙之隔,但来到中学,就觉得视野开阔很多,比小学增加了很多来自邻村的学生,我们姐俩仍然一个班。我的学习一直超不过姐姐,我从不认为她比我聪明,但无论我怎么努力也超不过她。上了初中,人生好像往上迈了一步,又进入另一个阶段,我的姐姐也开始爱美起来,我们俩开始谈论哪个班的女生最漂亮,哪个班的男生和女生谈恋爱,对老师也开始品头论足而不是一味的崇拜。哪个老师最帅,哪个老师的课讲得最好,哪个男老师看哪个女同学眼神不对,我和姐姐忽然就变得复杂很多。我们俩开始关注孩子是从哪里来的?小时候妈妈总说是从胳肢窝里掉出来的,我们俩推断肯定不是,我们俩甚至讨论结婚,发誓一辈子不结婚,我们上大学还要在一个斑,攒足了钱就去全国各地旅游。我们俩开始聊前途和命运,开始有了独到的见解和主张,尽管很不成熟。我们俩不在一被窝睡觉了,仿佛都有了自己的心事,在这期间,我的哥有了更大的心事,他交女朋友了。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高兴,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家又要多一个新成员,一成不变的生活又要增加一点新的内容。但事实总是没有想象的好,问题就出在妈妈和哥哥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产生了分歧,而且很大的分歧。哥哥交的女朋友不仅是农民户口,而且还是外地农民,我妈的反应简直就像被毒蛇咬了一般,一口咬定不成,没有一点商量和缓和的余地。

       “你们怎么认识的?”妈妈像审犯人一样。“我们一个车间的。”哥哥低着头,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想用一个好态度缓解妈妈的抵触情绪。“她多大了?”“二十。”“这么小的年纪就会勾引人,还挺有心计的,不就想找一个有北京户口的留在北京吗?”哥哥抬起头,想辩解什么,最终没有,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是我先追的她。”妈妈来了气:“你有病呀,这么多的姑娘你不找,干吗单找个外地的?外地的小丫头一个个精鬼精鬼的,把你傻小子蒙的一愣一愣的。”哥哥终于沉不住气了:“您连她的面都没见过怎么就这么说她,她从来也没蒙过我,我就觉得她好。”妈说:“我告诉你,只要我有一口气,你就别想把她娶回家!”妈妈和哥哥吵翻了,针锋相对,谁也不会往回退半步,哥哥没说什么,一声不吭地走了,好几个星期不回来,家里一时间阴云密布。爸爸说:“要不,带回家看看。”妈妈不耐烦地说:“看什么看,看了又怎么样,看了就成了呀,我告诉你,那姑娘就是长得跟七仙女似的也不成,天底下的姑娘都死绝了呀,以后孩子的户口怎么办?”爸爸说:“你这人说什么都邪乎,好像娶个外地人就活不下去了,老这么僵着也不是事呀,万一国强出点事,咱们可吃不了兜着走。”妈妈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不能因为这件事把儿子也丢了:“唉,真是冤家,没有一个让我省心的。”妈妈叹口气,对爸爸说:“要不,你把他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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