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冰心
刘国玺(天津)
老 梦
李万峰
老梦,姓孟名忠,是一名中学政治教师。矮黑,给人的感觉,全身都像长满了皱纹,并且堆着,松松垮垮的。他似乎永远穿一件和尚领的白秋衣、黑裤子、黑鞋。头发黑白相间,一副半苍老状态;再加上平时他眼睛总是半开半合的,似在半梦半醒之间;所以,学生背地里就叫他“老梦”。
作为老师,我一直认为:他是我十六年学子生涯中,最出色的。上他的课,即使是夏天最炎热的下午,也没有学生犯困。作为同事,他是最坦诚无私的,每一个新人他都乐于帮助。他带的徒弟,后来甚至抢了他的“风采”,他乐呵呵的照旧。作为下级,他是最听话的,但是,有时有点太直白,让人下不来台。所以,老梦的一生,注定会有许多的与众不同。
关于老梦,最令人感兴趣的,不是他老婆追得他满学校跑,也不是他在课上跳新疆舞,而是他的异国之恋。我们总是在想象,那俄罗斯少女会是什么样?这在一群农村孩子的眼里,就像是个水晶般的童话。于是我们就追着问梦老师,先问“我爱你”俄语怎么说?再问那个女孩漂亮吗?怎么不娶她?老梦倒也不恼,先左右言其他,然后夹着书就走。越不说越神秘,越神秘就越好奇。于是,我们就去找其他老师,可其他老师只是笑,还是让我们去问孟老师。后来才知道,这是其他老师在捉弄孟老师,“俄罗斯恋情”就是他们说出来的,详情他们也不知道。据说,只有校长知道,因为老梦向组织交代过。
这个谜,直到我工作了才揭晓。师大毕业,我回到家乡,也回到了母校。碰巧和老梦分到一个宿舍,因为有着一段很好的师生情,老梦对我敞开了心扉。老梦那年正上高一,一个农村孩子,考上了市重点,兴奋中充满新奇,当时学的是俄语,且加强两国人民友谊,就号召班上的学生,给苏联的孩子写信,交笔友。老梦是积极分子,他拿起了笔,认识了一个女孩,叫娜达莎,信通了一年多,后来,女孩还寄来一张相片。我忙问:“好看吗?”
“苏联人小时候都好看!知道不?”“知道不”是老梦的口头禅,没有什么实在的含义,可有些人就听着不舒服,我们学生倒不在意。老梦说这个的时候,眼里有一丝亮光。
“后来呢?”“后来,苏修变质,也就断了,知道不?”
“再后来呢?”“组织上让交代,知道不?人家有的就没说,我全说了,还把信和相片都交了,本想好好表现一下,知道不?结果却落下了罪名,高考不让考了,去了农场,就你老丈人那边,知道不?一去就是十年啊!”
老梦的声音有一些颤,我觉着有点过意不去,大中午的惹老师伤心。不想再问了,没想孟老师却又说了下去:“再往后,就娶妻生子,咱们这儿,建中学的时候缺老师,知道不?就找了一批老高中生代课,有我。又十年了,哎,人生又有几个十年啊?知道不?你得加把劲儿,我这就算完了……”说完,老梦把身转向了里面。这一中午老梦没睡,也没在说话。
是啊!老梦的一生就这样完了吗?后来,听说老梦娶的是个“悍妇”,对老梦的初恋耿耿于怀。老梦在家一点地位都没有,连孩子们也不拿他当回事儿,据说,只有交工资的时候,老婆才会给他一点温存。平时,他兜里一个“铜子”都没有。同事们经常拿他寻开心。这些事我没有问过,不过,老梦确实也没有什么爱好,除了教书。
老梦最大的安慰就是学生。是的,作为他的学生,我深知一届又一届的学生,没有不赞美他的,在家长那里口碑也甚好。上他的课绝对是一享受,每当他走上讲台,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立刻精神焕发,双眼充满了智慧,像个“角儿”上了舞台,举手投足皆是戏。我至今,忘不了他的“免背”(对学习自觉者的一种信任),忘不了他的“奖金”(二两饭票,背后有一句名言),忘不了他的“小法官”……以及那间挂满了各种试卷的“密室”。那句纲领式课上口头禅:“知道不?”“任何统治阶级都会玩两手儿,一手儿抓政治,一手抓经济。”他的手,也会随着舞动起来,并且踮起了脚尖,像个乐队指挥,浑身都洋溢着激情。
“是夜,月朗星稀,微风拂面,知道不?突然,有鼠瑟瑟,真烦人,知道不?打不打?”“打!”(有学生说)“不一定打的着。(学生笑了)不打吧?又难以入睡,怎么办?”
这就是老梦某一堂课的开场白,不经意间,下课铃响了,学生会一起发出“哎呀”的声音,“怎么下课了?”“不是刚上课吗?”“是不是拉错铃了?”……而老梦早已夹着书去了下一班。于是大家就盼下一节课,没有老梦课的日子,最难熬。学生们管叫它“黑色星期三”。
老梦的教学成绩是辉煌的,有一届学生,中考成绩超过县一中,那可是市重点啊!据说,得满分的就将近一半,真有点儿“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味道。这可是一所农村中学啊!普通的没法再普通,我现在也是老师,深深地知道它的份量。
——孟老师是幸福的!老梦是不幸的。
直到退休也没能转正,还是代课的。同情的人都说:老梦太老实,太听话了。有转正名额的时候,县乡两级领导,先拿走一批,转了自己的亲属。就要退了的老教师。轮到第二批,就争红了眼。校长也换了人,老梦平常不会为人,也不会闹,不会争。于是,无论是大家投票,还是领导拍板,就再也没了老梦的份儿。老婆曾叫他送点礼,他死活不去,他说:“新校长在会上讲的,干的好的就给转,知道不?私下还说会想着我的,知道不?”“知道,知道,就你知道,我看着你呢?”老婆给气得咬牙切齿的。可是一年接一年,转眼就是五六年过去了。老梦超一中那一年,太辉煌了,学校说,今年有指标,一定是你了。因为转正就能评级,评上一级,就可以带家属,全家就可以吃商品粮了。谁知那一年,没了指标。县委领导,好大喜功,吹报了个“经济百强县”,而且说,本县已无合同制代课教师(实际上还有500多人),教育上,也上了新台阶。结果,那一年老梦不但没转正,连个县级优秀都没法评了,只给了个乡级优秀,据说,还是校长给争来的。校长找老梦谈话,只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老梦能说什么呢?老伴一气之下,得了半身不遂。
老梦心里觉得有愧,为了减罪,也为了家用,老梦开始了卖冰棍儿的“生涯”。于是,每个节假日,你都会看到,老梦骑一辆已破旧不堪的“红旗”加重车,驮一大木箱,在集市上吆喝。学生们,开始都有点难为情,看见他总绕着走,他却老远地喊你,叫你吃冰棍儿。后来,大家就都习以为常了,有时,还会帮老师卖一会儿,他却总是轰你去学习。
老梦的课教的越来越棒,简直到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地步,那套刻板的老教材,在他那儿却能化腐朽为神奇,处处都和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正着讲完反着讲,一下五千年,纵横八百里,潇潇洒洒,天马行空。学生更是听的如醉如痴。上他的课,不用预习,不用做作业,照样考的好!老梦说,这得益于他卖冰棍儿,那就是社会调查的最好方式。老梦依旧是那副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老梦副业的收入超过了主业,老伴叫他别当老师了,干八天就顶你一个月工资了,又不是正式的,干个什么劲儿啊?老梦不听,老梦舍不得,他说,他舍不得孩子们期待的眼睛。
老梦“退休”那天,竟没有人送他。原因是,他总是爱向组织汇报思想(我知道他想入党)。老梦觉得自己没错,同事的事,又不是自己主动说的,领导问的,能不说吗?特别是那“代课教师闹事”事件,由于老梦的“汇报思想”,五百名代课教师集体上访的事儿,不但没有好结果,许多人立刻就被辞退了,虽然,最终那一届县委也被罢免了,可代课教师的事,也不了了之了。社会在飞速向前发展,正式的都面临着下岗,转正已没有多大意义,老师的地位和收入,在许多人看来,越来越渺小,没有几个人愿意再燃尽自己了。不转就不转吧,谁爱干啊?
老梦入党了,就在那次事件后不久,但老梦犯了众怒,没有人敢,也没有愿意和他多说话,除了学生,小领导们也不喜欢他,因为他太喜欢找“大头”了,再说,和他谈话也有失去群众的危险。老梦好像并不知晓,学生是那么地喜欢他,校长也一直在表扬他。
老梦离校的时候,正带一届初三,家长都呼吁让孟老师带完再走。可校长说:不行,到岁数了;再说,学校老师超标。教学质量,你们放心,我会让教研组长上,年富力强,又是孟老师的徒弟,青出于兰而胜于蓝嘛!
我知道,让老梦走,并不是这个原因。是这次老梦忠诚党的精神,越了级。老梦把学校一些不合理的情况,和一些违背中央精神的的事,写信反映到了新的区委,而且署了名。校长受了处分,心里很窝火,在班子会上,拍着桌子说:“我这是光为我吗?还不是为了学校?再说,哪个学校不是这样?你们以为上面领导不知道?嘿,这个老梦!”学生们不知道这些,他们舍不得孟老师走,许多孩子都流了泪。
再见到老梦时,吓了我一跳,老梦一身西装革履,一条宽大的蓝色领带,格外醒目。原来,老梦去了私立学校,工资不但翻了几番,衣服还一年发几身,不穿都不行。他还告诉我,城里的孩子好教,不是请家教,就上实习班,他假期连实习班再家教,挣了小五千。老伴的病好多了,还请了个小保姆照看着。我问他,还卖冰棍不?老梦说忙啊!不过,他想卖。有时间会重温旧梦的。卖冰棍的经历,对他是一笔财富,那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这话我信,这一步,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迈出的!
我问他,还有什么打算?
老梦说,想办学校,一个最好的学校!一个不为钱的学校!一个为教育好学生的学校!
“钱哪?”我问
老梦又眯起了眼,像睡着了……
——这个老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