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  息

王槐荣(浙江金华)

阿西从云南老家出来，久日没有在树上栖息了，在老家就有这个习惯。他在景观公园的一棵香樟树下，朝手心吐了两口唾沫，一搓手，“蹭蹭”宛如猴子似窜上了树，树冠浓密的枝叶掩护他，一起融入了夜色。

不知是夜冷，还是久疏的缘故，他睡不着。他记起在一起打工的工友阿门说过，睡不着，就数绵羊，可以催眠。好，就试试吧。

1只绵羊……2只绵羊……3今天去找工头3次：为什么国庆节加班不按规定加倍计算工资？为什么拖欠三个月的工资还不发放？为什么工棚窗门那块玻璃碎了，要求补一块，要我们自个儿掏钱？天凉了，受不了，我们自己配，不发工资，吃饭都成问题，到哪弄钱？民工也是人！

……22只绵羊……23只绵羊……24只绵羊。我已24岁，尚无婚娶。那个叫陈娜的女子，是个“三陪女”，被工头收来，白天坐办公室，晚上陪工头。买支口红就250块，相当我半个月工资。她拿高工资，心安理得；我靠自己劳动所得。陪睡咋啦？也是劳动，总比那些个贪污受贿不劳而获的强！唉，当女人真好。

……94只绵羊……95只绵羊……96只绵羊。这幢大楼一共有96套住户，只有20余户亮着灯光，扣除已熄灯的住户，至少有一半的住房空置。这只是附近一幢楼罢了。而我只有一张床的住处，还不属于我。城里人都有多处房，怪个隆咚，四、五千块一个平方，眼睛不眨就买下，他们买一个平方，在我老家可造一幢房子。我要有一套房子，哪怕能美美住上一夜都行。

800只绵羊……900只绵羊……1000只绵羊……到这个城市1000个日日夜夜。他觉得他弯向树干的躯体有些酸痛起来，是否腰背酸痛预示老之将至？以前在老家树上栖息，没有过这种感觉。他眼前浮现出大草原，一群像白云一样的羊群……他移步朝它们走去。

仲冬清早，又开始睛空万里的一天。

阿西被街道上的喧嚣吵醒了。

“怎么回事？”

他趴在树干居高临下，通过树冠的隙空处鸟瞰，草坪上一群晨练者在那伸胳膊蹬脚，一侧林荫道边，一位老妪推着卖早点的推车走过，那热气腾腾的钢精锅散发着煮茶叶蛋的香味，打老远便直冲阿西的鼻孔，于是阿西极不是滋味地想起口袋里的东西，那剩下的最后三元硬币，昨晚已化作一碗面条入肚。他的目光竭力避开“钢精锅”。

该上班了，他想。他欲下树。

这时，一对手拿宝剑像是夫妇模样的老者，在树下的草坪拉开了架式舞起剑来。

最初，阿西怕猛然这样下树，会惊着这对老夫妇，怪难为情的，就趴在树上，不动弹。可是，渐渐晨练的人络绎不绝，他感到越发难为情，只有等待下树的时机。

阿西耳畔响起了轰鸣的搅拌机声响，工头把他叫了去：为什么迟到？扣工资……反正伸头一刀，不干了！想到这，一切焦躁不安已烟消云散。他平心静气地看蔚蓝的天空，听悦耳的鸟语，逗着树干里不知名爬行的小虫。在树上，他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解脱的愉悦，忧郁的心境真正得到松缓的时候，找到了久违的快意。

阿西似睡非睡，两眼朦胧。一个身着摄影马夹的记者踱到这里，他从缀满口袋的马夹里掏出胶卷，往照相机里装，打算拍下这一幅安居乐业的诗般画面，蔚蓝的天空，绿色的草坪，游客的悠然和随音乐音阶起伏的喷泉。

咔嚓！再来一次，咔嚓！咦，这树上似乎有一个人？对准焦距，不错是一个人，咔嚓！

一个树有什么好拍？记者怪异的举动，牵引了好奇的目光。一个、二个、三个……吸引了围观的人。

“树上有个人！”一位妇女一声尖叫，惊醒了阿西，他睡眼惺忪地动弹了一下，目光直视那妇女，有什么好看的！阿西恨不得眼睛里伸出拳头来，给这妇女一击。

围观的人像拍岸的潮水向这棵樟树涌来，夹杂各种猜测的目光包围了阿西。阿西目光恶狠狠地在人群里横冲直撞。这样，造成了令人不快的尴尬局面。

100……200……600，围观者有增无减。

阿西这会儿对上小学时，老师讲的“众目睽睽”的词，有了身临其境的领会。

附近高楼的大钟“当当”响了10下。

僵持。

生活的涝池太闷了，有了这个响动，足以涟漪半个城。这些看客，有的脸上挂着怡然的笑意；有的伸颈探头透着探究；也有的在期待一个人从电杆高的树上摔下来的血腥刺激。

树上的阿西手足无措。他没有勇气在千只目光的射击下爬下树。围观，使他觉得自己成了耍猴人手牵的“猴子”，山中人遗传因子中的“倔”劲，此刻膨胀起来。人，都是要面子的。

僵持，是被110警笛声打破。显然有人报了警。只见蓝白相间的警车“嘎”停在林荫道上，跳下一胖一瘦两个警官。两警官在树下转了一圈，小声耳语了几句，瘦警官钻出人群，到马路上疏导阻塞的车辆，胖警官手持对讲机咿里呜啦讲了一阵后，开始劝导围观的人群。谁知，收效甚微，看客们来劲了，看警察如何？

看客散去无几，倒招惹了电视台的记者，记者扛着像重机枪似的摄像机，仰拍、直拍……场面倒像在拍电视剧。

不到一支烟的功夫，一辆消防大队的登高车停在了樟树下，桔红色的车身，桔红色铺设在樟树周围的救生气垫，在绿色的景观公园里格外抢眼，又吸引了一拨看客。

黑压压的看客。警车警察。记者摄像机。救护车白大褂。登高车救生气垫。让一不小心成为“公众人物”的阿西越发紧张，他脸色苍白，嘴角神经质地抽搐，双腿打战。他在设想自己被警察押送的狼狈场景。

“小伙子，你冷吗？”胖警官站在登高车上问。

阿西摇摇头。

“小伙子，你饿吗？”

阿西点点头。

胖警察从瘦警察手里接过一瓶矿泉水和一包面包，递给阿西。

阿西没有接的意思，警惕的望着胖警察，下意识地向树顶挪了一下，樟树颤抖了一下。

“有什么事，您先吃饱了再说。”胖警察劝说，一边转头冲扛摄像机的记者示意离开，缓解一下气氛。

说进迟，那时快，“骨碌”一下，胖警察手中的东西成了阿西的食物。

瞧阿西狼吞虎咽的模样，胖警察嘴角擦过一丝笑，宛如墙角探头的老鼠稍纵便逝。看来，他不像神志不清的人。

“来，吸支烟。”胖警察点燃了一支烟，递上。

阿西已少了一点戒心，接过了烟，吸着，但是仍保持随时躲闪窜上树顶的姿式。

“小伙子，有什么事，下来说怎么样？你到树上干啥？”

阿西终于放弃摇头点头的信号语言，张嘴说话了。

“没有什么事，”阿西说，“在树上睡觉。”

胖警察一脸疑惑，忍不住问：

“睡觉？”

回答又快又干脆：“我们山村人，不，我们老家，有上树睡觉的习惯！”

“可——”胖警察把下面“这不是你老家！”这话吞了下去，抚慰地说，“你现在睡醒了，该下来了吧。”

“好的。”

登高车启动了，欲接阿西下来。谁知，阿西蹭蹭往树顶爬去，还朝胖警察扔折断的树枝。胖警察手一挥，登高车停止了动作。

又是僵持。

“当当”钟声响了两下，到下午2点了。

胖警察爬上树，再一次递上了香烟，他想趁阿西不留神，趁机把他拽下来。阿西戒备地躲闪，从晃晃悠悠的树枝上伸出手来接香烟，不料，手一滑，从树上掉了下来。

在派出所里，阿西“滋溜滋溜”吃着警察端来的热汤面，一边向警察倾诉自己的委屈，潸然泪下。

“你小子命大，掉下来落在救生气垫边沿，多危险，睡觉哪不好睡，睡树上。”瘦警察心有余悸地说。

“散心呗。”阿西吞咽着面汤说。

“有这样散心的吗？简直是玩命！父母将你养这么大，容易吗？烦恼，政府会给你做主的，你说的这些，我们会给有关部门反映。诺，这你拿着。”胖警察掏出一张百元钞，给了阿西。

“收好。”瘦警察也掏出一张百元钞给阿西。

阿西放下碗，用手抹了一下嘴，把两张百元钞折起，放入口袋，用手在口袋外按了一下，红着眼圈，冲两位警察鞠了一个躬：

“谢谢。我走了。”

“不，你暂时还不能走。尽管我们很同情你，但是，道理我刚才给你说了，”胖警察拦住了阿西，“你的行为，事实上已造成交通堵塞等扰乱社会秩序的后果，根据……”

从公安局出来的阿西来工棚取铺盖，然后去找工头要回他应得的工资。在工棚门口，被叫进了工头的办公室。

工头与往常判若两人，不等阿西开口，奉上了热茶：“国庆节加班工资按规定加倍发，三个月工资也发，包括利息，你到财务领。对了，你今天休息一下，明天再来上班。”工头的口吻甜甜的，犹如劝新娘上轿。临出门，工头居然像对老朋友似的拍拍阿西的肩膀，让阿西受宠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