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老人

郑连元（北京昌平）

五六十年代，我在通州工作十六年，有幸结识了不少朋友，随着岁月斗转星移，有的朋友已经别梦依稀了，唯独那摆渡的老人武大爷却一直在我心中记挂着，时时萦绕眼前。

老人是从他爷爷手上接过渡船的，从此开始了他摆渡生涯。几十年来花开花落，老人与这条京杭大运河（通州段）结下了生死之缘。厮守着他老祖宗给他留下的这只渡船和古运河老传统，伴随老人的人生。

一九六八年我由通州奉命调往市里工作。临行前，我去通州西集渡口和武大爷告别，老远的就看见武大爷在渡口东岸小草棚底下吸烟乘凉，我用双手捧着嘴喊他，嗷！嗷！武大爷我来啦！武大爷听见有人呼他，忙把船撑到西岸。大爷一见是我，高兴的不得了，忙把我的自行车搬到船上，问我：“小郑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你出事了……”“我没事，这不是好好的吗！”等大爷把船撑到东岸，这时太阳已经斜斜滑向了西天，那里一片火红……大爷忙说不干了，收工回家。在路上大爷问我这又问我那，一路上大爷哈哈大笑，这种老友重逢场景，实难用文字来表达。大爷问我，小郑今天不走了吧？我说不走了。不走就好了，小郑你爱吃什么，大爷给你做，我说，什么也不要做，我看您饭桌上有两个窝窝头您把它蒸一蒸，再熬点小米粥就行了。您看您平时爱吃的东西我都给您买来了，您看两瓶“通州老窖”这是您平时爱喝的；这是您最喜欢吃的大顺斋糖火烧；这还有清真斋白水羊头肉，您看切的那刀口有多“飞薄”。大爷紧皱眉头说，东西买的太多了，浪费！你挣40多块工资我还不知道，到我这里摆什么阔呀！我忙解释这不是摆阔，只是多年不见了，我又要调离您的身边，来您家意思意思。大爷说，好！你的心情可以理解，我接受。小郑这“通州老窑”市场上可是多年不见了。我说这些东西都是我走后门来的，现在市场上哪有这样好的东西，为了这点东西我整跑了半天，要不然我上午就来了。我看大爷的脸色还是不高兴，我说，就这一次，下不为例，这也算不正之风吧。大爷批评我，为吃东西走后门不合算，以后无论如何不能搞了……我和大爷边吃、边喝、边聊、边笑，屋内充满喜气，大爷的酒量不减当年，加上我来他特别有兴趣，一瓶老窑没多一会儿就见了底。晚上大爷烧了热炕，把我安排在炕头上……

一会儿听见渡口有人喊大爷，他说有人摆渡我去去就来……大爷回来我们各自钻进自己的被窝长谈，没过半小时，我说大爷咱爷俩换换位置吧，炕头太热我受不了。大爷说，这炕头还热，亏你还是农村长大的……我在河边站这么一天，河风把我这两只老寒腿飕得痛着哪，回家一躺这热炕头别说多舒服啦！换了位置后我爷俩继续聊，大爷趁着酒性话也多了。大爷说，小郑呀，在我的生涯中至少有五次离开这个渡口的机遇，我都一一拒绝了。

第一次是抗日战争中，我曾多次送过八路军26团一个侦察排渡河执行任务，他们在西集一带活动有一年多，我和那位排长混得非常熟，后来成了好朋友，解放后他升了大官，接我去城里享福，我拒绝了，我说，我走了谁来摆渡？第二次是在解放战争时期，我救过一个被还乡团追杀的八路军县长。解放后他当了专员，他接我去专区吃公家饭穿公家衣，我说，我去了谁来摆渡？第三次在平津战役期间，我无数次给前线解放军摆渡军物、军粮，几十天没好好地休息，县里评我为支前模范，县长让我县委看大门，应允给我优惠的待遇。我说，我去了谁来摆渡？第四次是“文革”初起时，我救过一个跳河自杀的人，他是市里一位粮食局长，住牛棚受迫害而寻短见，后来这位局长平反昭雪，官复原职，一次来家看我，非请我给他看仓库去，我说，我去了谁来摆渡？第五次是在我中年时期的一个晚上，我正在摆渡时从上游飘过来一个木盆，将木盆捞上船一看我惊呆了，原来是个弃婴，里边有几件不衣服，还有100元现金，有小孩的出生年月日。我一把屎一把尿在船上把这个弃婴拉扯大，供他上了大学，现在城里做事。养子很孝顺，曾多次要接我城里住，有一次儿子竟跪下哀求我，爸您跟我去城里养老吧，您孤身一个在乡下过这样的艰苦生活，我当儿子不忍心呀！再说，知道是您不愿进城，不知道乡亲们会指我脊梁骨骂我忘恩负义！我还是执拗地不肯离去，而且还是那句老话，我走了，谁来摆渡？这回独生子真急了，您管那么多干吗？您走了自然会有人摆渡。我生气了，愤愤地说，你小子怎么这样说话，你长能耐啦！我不管那么多，一个小木盆指不定把你漂到哪里去呢！小子记住，你可以忘了我，决不能忘记父老乡亲们！你是在他们的帮助下拉扯大的。小郑我为了这个孩子，我一辈子没有结婚，早年我痴迷过一个姑娘，她也爱我，后来被恶霸强抢去了。到了中年乡亲们劝我结婚，因为有了这个孩子，而且又不是亲儿子，我怕他受气对不起他，后来我就断了婚念，终身没有娶……

大爷这时又吸一支烟说，天快亮了，咱们睡一会儿吧，我看你也困了。我说，好吧，其实我早就迷糊了……

早晨大爷给我烧好洗脸水，我睡的正香，大爷叫我起来洗脸，刚洗完脸，大爷已经把早点给我做好了，一大碗拨鱼汤，买来四根油条，我吃饱喝足，我向大爷告辞回通州，大爷非留下午再走，我说下午回昌平老家送钱去，快一年没回去了，大爷很同情我，也没强留……

大爷饱含热泪用船把我送回西岸渡口，临行时我和大爷四目相视，一股难离情感油然而生，我和大爷相拥而泣，最后大爷紧紧握住我的双手嘱咐我，孩子今后不管日子多穷，也要供你儿子上学，大爷就是因为没有文化，四清时让人家给蒙骗了，有口说不出，至今我还背着一身冤案，没法解脱……我说，我一定记住您的话，供儿子上学。

我毅然决然地骑上自行车上路了，只见大爷站立在渡口堤岸上，望着逶迤远去的通州古道举起一只手，不断地摆动着……

蹉跎岁月，30多年过去了，如果武大爷还健在，估计他老人家已经有90多岁了，我多么希望他老人家能看到我这篇小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