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福利 笔名:长风万里
N0.6 走近湿地里的生灵
多雨的夏天已经结束,路边杂草依然爆发着旺盛的生命热情,狗尾草的绒毛在初秋艳阳里分外活泼。河堤上高矮杂生的槐树,蓊蓊郁郁,遮住了头顶的湛蓝。从河堤望下去,洼里的玉米已经吐花撇轴,深绿的果园里,隐约可见或青或白或粉的苹果梨桃在枝头颤动,被疯长野草覆盖的地垄,在大地宽阔的胸膛上纵横驰骋,将原野里不同的精彩,划成一个个整齐的方阵,围护着远处的村庄。
越是接近南大港湿地,越是感受到大草洼里原始而炽热的生命活力——路边蒲公英难以置信地长到了半人多高,成片的碱蓬,互相攀比着拔高伸枝,形成一道天然的路边绿障,一直延伸到看不到的远方;曲曲菜、曲菜娘子、马齿苋,还有更多叫不上名字的野草野菜,挤挤擦擦,一簇簇深紫、一点点亮黄、一片片粉红,各色花朵点缀其间,如同行走在没有樊篱的自然植物园。杂树也仿佛受了野草繁花的感染,没有丝毫人工修剪的痕迹,毫无规则地旁枝斜出,与满地野草形成了一种默契。一只喜鹊在枝头“喳喳”叫了几声,即而从头顶飞过,又只剩下周围一片静谧。透过杂树与蒿草的孔隙,间或可见一两间草棚砖房,依稀可闻一两声人语车鸣,阡陌纵横,土径曲幽,疑入晋人桃源。
边走边欣赏着田园风光,冷不丁瞅见前方路上一个蜿蜒而行的身影,“小心,蛇!”在我的提醒下,妻子下意识地一拐车把,从它的身后绕过。虽然天生就对老家称之为“长虫”的这种软体动物有恐惧心理,但这些年很少看到,此时竟生出亲切之感。看着它不慌不忙地爬到路对面,钻进草丛深处,我想在它的心里,一定有些生气人类冒失地进入了它的领地、破坏了它的清静吧?又在按捺不住的期待中骑行了半个多钟头,地里已经看不见高高的玉米,淹没在荆棘丛生中的棉花地也被留在身后,芦苇终于成为视线里的主角。已能看见远处路的尽头,这就是湿地吗?虽然也能看见一两只灰白的小鸟从芦苇地里飞出,但芦苇荡当中突兀而立的炼油罐,还有这片苇洼不大的面积,又不能不让人产生怀疑。直到走到路的尽头,走上土坡,才发现此行苦苦寻找的风景原来在土坡之后。
站在高坡上远望,巨大的苇毯,铺向大地的尽头,与纯净的天空浑为一体。起伏连绵的苇波,荡漾在明媚的阳光里,波光流转中,糅合了春天遗留的嫩绿、夏天蓄存的深青、秋天初染的淡黄,经过清风流云的随意泼洒,大洼里不断变幻着迷人的色彩。几点灰白,在韵动的苇波里起落,似披波踏浪的海燕,似翩然而舞的梦蝶。
抑制着心潮的汹涌,轻轻地走进湿地,唯恐打破了视线所及处的纯美意境。正午的阳光,无声无息地撒落在宽阔的水面上,如片片银鳞闪动。绕过水塘,一条四五米宽的南北主路,通向湿地深处,将芦苇织就的彩锦从中间分开,不远处可见看洼人的房屋。主路两侧的水沟,玉带般镶嵌在湿地的边缘;一道道黑色的流畅轨迹,在头顶交织,蜗居檐下的家燕,在这片自由空间里上下翻飞,似乎在欢迎着我们的到来。“燕燕于飞,颉之颃之”,这里不只是燕子自由飞翔的乐园,更是人类回归原始、放松心情的梦里田园。水沟中一只小船,静卧在苇丛间,随波轻摇的船头,似乎还萦绕着寻梦者的留恋。
走进湿地的更深处,穿过小树般的青蒿黄菜组成的夹道,小路渐宽,一只欢快的小鸟,在前面忽而停下,忽而远去,与我们若即若离,像是我们的向导,又像是阻止着我们前进。风吹苇叶,唰啦啦地响着,头顶不断有大大小小的鸟儿飞起又落下,当一只黄褐色的大鸟低低飞过的时候,甚至能看清它身上羽毛的颜色与纹理。与鸟类躲着人的态度不同,蜻蜓仗着高超的飞行技术,显得悠然随意,像是故意在人前显摆,眼看就要撞在脸上,马上又来个急转弯,几乎是擦着人的皮肤飞过,如此近的距离,却又万难把它抓住,搞得人眼花缭乱。蝴蝶留连于花间,蜻蜓与群鸟比飞,蒲公英的乱絮随风而舞,让眼前的世界变得迷离而令人陶醉。
一个灰黄色、毛茸茸的身影在前面草丛中一闪而过,“黄鼬!”以前只是从老人们口中听说,始终对它带着乡间传说中的好奇,现在蓦然出现,兴奋无以言表,妻子听见我的叫声转头再看的时候,早已不知所踪。心神甫定,在妻子欣喜的声音里,一只大个儿的野鸭急急地扑楞着翅膀,略显肥胖的身子擦着苇尖飞上半空,又在苇洼的边缘划了个半圈,既而飞向更远处;哗啦哗啦,水花拨动处,几只灰黑色的小东西,小脚在水下不停地划动,正歪着头向路边张望,小眼睛里带着好奇,不一会儿,就钻进了水沟边又高又密苇杆的掩护里。在人类训化家禽的过程中,这些小野鸭的基因里,也许还残留着一丝对人类的感情。
不知已经走出了多远,早已看不见入口处的大门、看洼人的砖房,四野茫茫,环顾泼墨水彩般的苇洼。秋苇摇曳中,一湾浅水如镜,水边几只野鸟小憩,可称画卷的点睛之处,水畔那殷红的碱蓬,如梦中伊人的一抹红霞,“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美景如诗,何似人间?
此情此景,忍不住“溯游从之”。分开草丛,深一脚浅一脚地土堤下来,想走近那片诗境,无奈被又宽又深的水沟隔在了现实中;无情的水沟边,却也有意外的发现。沿着水沟望过去,几十米外的水面上,正有两只水鸟闲戏,亲密的样子,让人想到它们可能是一对鸳鸯;无尽的涟漪,荡漾着柔软的情感,有多少现实中的情侣,能如它们这样不受外界因素的打扰、拥有自己的一处清静?清澈的水面下,竟然能够看见一群半揸多长的鱼儿正向这边游来,听见说话声,又倏忽远去,“似与游者相乐。”
苇丛簌簌而响,灰影闪动中,湿地里最引人注目、也不轻易露面的主角终于出场了。一只大鹤,扇动着长翼,曲颈伸足,凌苇波而直上,矍瘦的身体保持着优雅的姿态,风尘翕张之间,已在蓝天白云间划向目之极处,周围一切鸟飞虫鸣在这一刻黯然失色,时间随之凝结。遥望飘逸的身影隐没于在渺茫之间,感其如同世外隐者,餐清风,饮秋露,不知从何处而来,也不知栖居何方,恍惚之间,似“羽化而登仙”。
尽管我们期待着更多令人心动的精彩,这条小路已不知不觉走到尽头。几只白身红嘴的小鸟,凝立沙洲,怅然忘飞。小路尽处的桥头,斑驳脱落的绿漆中尚可辨出“湿地是地球之肾”几个大字,不知写于何年何月;桥下鱼群口腮翕动,似吐人语,亦不知终日何忧何求。一只顽皮的燕子掠水而过,鱼群立即四散而去,不见踪影;转眼之间,又游回水面,往来反复,游鱼与飞燕,都是乐此不疲。想起庄子的“濠上之辩”,鱼与燕的“乐”,归根到底,还是我们这些身为旁观者、不用担心下一分钟丧身天敌的局外之“乐”。举目南望,尽管我们只是游览了湿地的十之一二,但收获已然颇丰,就让未尽的遗憾留作湿地生灵们免受打扰的一份清静吧。
回行路上,虽无来时那么多的期待与惊奇,却依然有难以忘却的插曲:快出湿地的时候,再次见到一条长蛇,蜿蜓而行的动作似曾相识,它是在向我们告别吗?一只野兔从沟里蹿出,奇怪的是,它不是钻到对面草丛里,而是顺着笔直的大路跑下去,跑一会儿,停一会儿,像是故意等着追赶的人,不时地用眼睛余光警惕着身后,看看我们是不是继续追过去。我想,不只是长虫与草兔,这片荒草漫洼里深藏的所有生命,它们都有着城市人类不能理解的灵性,这种与生俱来的灵性,始源于原始状态、未染凡尘的大洼,也正是这种俗世凡人所不具备的灵性,能够唤醒人性中最珍贵的本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