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 迁
梁尚燕
大运河月落鸟啼,秋深霜寒。
“改日见!”二大爷付过船钱后,只三个字,就把我们母女俩送上了摆渡。这是我平生经历的第一次搬迁。
真是再简单不过了——母亲左手牵着不满四岁的我,右手提个小包袱儿,值钱的要数包儿里的那支旧钢笔。
其实并不简单。约莫两三天前,妈妈突然辞去了学校的工作。我太高兴了。心想,这下可以陪我玩个够。第一,就是痛痛快快地逛闸桥,然后再去东大街小剧场看猴儿戏……
真扫兴——妈妈不去教书反倒忙了起来,她不停地翻箱倒柜,书啊,本啊,满世界摆。哼!这要是我,准一顿着着实实的数落。当大人的就是这么不说理。晚上,这些东西统统被抱到二娘的小凉灶前。一根火柴之后,它们迅速改头换面,魔术般从锅后的烟筒里飞了出来——一群灰黑色的蝴蝶,随烟漫舞。我正看得出神,妈抬起头来沉沉地说:“乖乖,明儿咱搬家,到爸爸那儿。”
我从小老实听话,要不怎起名儿叫“乖”呢?我早早地睡下了。朦胧中听大人们议论着,先是说有情况,后又说“危险”,再后来就是钱的问题了……这不干我事,我上心的是快要见到爸爸了。兴奋之至,溢于言表,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忽然一阵锣鼓声好不热闹,妈妈终于满足了我的要求。我一手风车儿一手糖葫芦;台上群猴乱舞台下掌声如雷。只可惜我个儿太矮,踮起脚来还是看不清楚,倒看见二大爷在戏台边的乐队里打小鼓儿。我想,他一定很饿。于是毫不犹豫地把糖葫芦举向他。可二大爷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像是没理会儿。为了贴补一家人生活,他下班后直接去小剧场儿“帮忙”,直到深夜才回家吃晚饭。唉!
“起,起!”妈妈使劲地拽着我的胳膊。对,站到凳子上去肯定好看。于是,站起来了,猴儿戏却没有了。昏暗的灯光下,妈把长长的披肩发齐到衣服领,“刘海卷”拢向耳后,高挑的个头儿一身中式裤褂儿,喝“家妇”打扮,却英姿依然。
后半夜了,街上冷冷的,空空的。稀疏的星星偷偷地眨着眼睛,路灯在阵阵寒风中忽明忽暗。过了万寿宫,我们一行三人向东走去。“站住!”我下意识地抱住了妈妈的腿,妈用双手捂住我的头。二大爷往前紧走了几步,递过去一叠东西。听二娘说,这是二大爷打了一个月的小鼓才挣来的钱。当然,还是象征性地被盘问了一番。
过了河,一辆牛车早早地等在那里。“路师傅!”啊,原来是交通员张叔。寒暄之后我们上车,朝东南方向进发。黄昏时分,我们到达了目的地——张店,是这一带河东的第一个村庄。
这村里的妇联主任便是张叔的妈妈——官称张大娘。她四十多岁,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人不忒漂亮,但慈眉善目。一个硬的黑纂小饭碗似地扣在脑后。别看是“半大脚”,可做起事来嘎嘣干脆麻利快。张大娘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和妈妈交换了情况之后把我们娘儿俩安置在她对面屋住下。晚饭后,爸爸回来了。近几年三口人难得一聚,我很高兴但又有点陌生。坐在爸爸腿上反倒有点别扭。妈正把钢笔递向爸爸……“报告!”——张叔来了,通知父亲马上回到区里。短暂的和睦而欢乐的气氛就此告终。没有“执手相看泪眼”,只见爸爸又把那支旧钢笔递回到母亲手中。
真是的,不就这么支旧笔吗,宝贝似的传来传去,至于吗?
“这里的拉锯状态已经结束,为了不走露风声,地面武装必须连夜赶往武清,为解放天津做准备。”没想到的是,天刚麻麻亮,村西口就响起了枪声。接着吼声叫声连成一片。张大娘一声“不好!”下了炕,迅速拉开堂屋后门闩,又赶紧跑过来撩起炕席,妈会意地抱起我顺势溜进了炕洞,然后她回屋睡下了。这前前后后仅几秒钟,却做得严丝合缝,干净利索。
敌人乘虚而入有备而来。他们喊着,骂着,踢开柴门,冲进院子,踹门进了堂屋,窜到张大娘和我们娘儿俩住的屋里,大声喝斥着:“你儿子呢?”“不知道!”张大娘毫不示弱。“妈的,女八路送哪儿去了?”“问的着我吗?”外面一个敌人大叫道:“后门没闩着!”领头儿的像发现了“新大陆”,“没跑远,被窝还有热乎气儿呢,快追!”他们劈哩啪啦劈哩啪啦地向村外跑去。只可惜,张大娘被他们掳走了,后英勇就义。
母亲接替了张大娘的工作。作为平津战役的大后方,这个地区的支前工作非常出色。这运河套里的玉米、小麦,这运河边上的谷子高粱,这运河两岸的父老乡亲,这运河源头的英雄豪杰,无一不支援着战斗的胜利。很快,天津解放了。
转眼运河解冻,红杏出墙,春暖花开。我们娘儿俩意外地坐上了汽车。“是去找爸爸吗?”我试探着。妈妈没言语。看得出来,她的心情有些沉重,小包袱里又多了一块张大娘的针线板。我费解地望了望她的脸,也就不再追问了。
其实并非意外。所谓意外,只不过是我的感觉而已。
车上的人随破旧的土路被摇得晕头转向。瘦小的我似睡非睡地躺在妈妈的怀里。直到一声汽笛长鸣,乌龙般的列车飞驰而过,这才惊醒了我,方知道我们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里是个不夜城,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叫卖连天,比闸桥夜市热闹多了。原来,这是天津有名的闹市区——劝业场南市一带。有了前边的“教训”,这次便没有什么奢望。果然,进驻惠忠饭店后,陪父母进行了长达八天的封闭式培训。第九天,天还没亮就随大部队开进了解放北平的战场。
那是个古老而又美丽的小镇。据传,自清代建有南门和北门,是“下有城墙门洞,上有飞檐斗拱”两层小楼似的老式建筑。像样的五里长街商贾云集,熙熙攘攘。两边满是店铺门面。因离北京很近,所以人们的生活方式多少有点“京派”。凉水河自西向东横穿小镇直通运河,河水清澈无比,鱼虾成群。漂亮的花岗岩石拱桥横跨两岸,分水石使河水的哗哗声日夜不息。桥南头儿东西两座碑亭,红墙黄瓦雄伟壮观,大有顶天立地之势。里面有高大的石碑,乾隆御笔跃然其上,雄悍的石龟卧于其下。西碑亭西侧有个小河汊儿,一片片翠绿的圆叶上面,漂浮着朵朵粉红间或淡黄色的睡莲。河汊儿上面是座小小的“半边桥”。好奇怪,真的是“半边”——只桥东有栏,桥西竟然是“秃”的!
如此仙境般美景并无人欣赏。在反动统治下,小镇早已变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好端端的京南名镇却流传着这样的民谣:大石桥当间儿弯,张八一吼两头儿颤。张八是谁?我不知道。想必是有个故事吧?
父母的公开身分是教师。在伪县教育科的指派下,我们住进了本镇的“通县立完全小学”。大人们很忙,白天备课、教课处理作业,晚上则遮挡好门窗,在狭小的宿舍兼办公室刻蜡版,印传单,写标语,迎接北京解放。
日子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已经是一九四八年年底了。一天晚上,我被工友赵大爷领回家。真新鲜,十冬腊月,这家子怎么都睡在炕沿下的砖墁地上,热乎乎的火炕却白白地晾着?
凌晨一点,战斗打响了。先是一阵密集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接着是几声震耳欲聋的大炮声。“哗啦啦”——赵大爷家的窗户被震得粉碎,吓得我骤然一抖,险些哭出声来。赵大妈赶紧搂住我,哑着嗓儿说:“别怕,别怕!就要解放了,就要解放了!你看!”只见几颗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把屋子照得通亮,接着是清脆的冲锋号声响彻夜空。他们全家人兴奋极了。正如一位诗人所云:解放,让人们“望见了春天也望见了曙光”……
啪!
我又一次被惊得哆嗦了一下,之后又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努力使自己镇静,再镇静。两次深呼吸,像由昏厥中复苏,又像从长梦中醒来。哦——这是多少年后的现实,我已经在二十一世纪通州城某座小楼内,原来是淘气的小外孙子惹的祸:一瓶还未开封的“长城干红”碎在了地板上。玫瑰紫色的琼浆四处流淌,客厅里弥漫着玉液的芳香。幸好还有一瓶。像往年一样,每逢这天晚上,由我和爱人各端了斟得满满的一杯红酒,老二和老三分别搀扶着年迈的父母。如今已是四代共十一口人,缓缓走上新居的平台。朗朗的月空有几朵白云飘过,微风带着运河的水气略有些寒意。石桌上整齐地摆放着那支旧钢笔和张大娘的针线板儿,大家肃穆而立,默诵着心中的誓言:老校长、张大娘、敬爱的革命先烈们,我们一定继往开来,永不忘本……
这时,二弟妹悄悄走到我跟前,趴在我的耳边说:“大哥,我决定不再去找‘拆迁办’算帐了。”
是啊,我们已经足够了。
2004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