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篇序文
王梓夫
景浩作品序
景浩先生将自己的人生比喻成“挖坑”,愚公是每天“挖山”不止,他是一生“挖坑”不止,并且感叹地说,挖坑数十,不如挖井一眼。挖了大半辈子的坑,是生活的经历,也是人生的态度。那么,他为什么要“挖坑”呢?
“挖坑”是为了生存。猪往前拱,鸡往后刨,都是为了寻找食物,为了填饱肚子。突如其来的浩劫让他失去了赖以生存的“铁饭碗”,使他不得不自食其力、土里刨食,用最原始的形态使自己活下来。
对于人生来说,活下来是第一位的。为了活下来,他种过田,画过壁画,设计过广告,搞过雕塑,创造过草编,仿制过古旧家具……这其间所付出的艰辛,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从失败到成功,他付出的是心血汗水,收获的却不仅仅是果腹之食。在艰难的创作中,发现诀窍的惊喜,闯过难关后的愉悦,以及灵感不期而至时的心灵震颤,都极大地丰富了他生活的感受,升华了自我实现的内容,充实了生命的意义。由此看来,他“挖坑”又不仅仅是为了生存。活下来仅仅是一种本能,而生命却是丰盈多姿的。
这还仅仅是形式,表面看去,景浩先生镐起镐落,锲而不舍地“挖坑”,像一位不知疲倦的农夫在辛勤地耕耘。我们不妨近前考究一番,他到底挖的是什么坑呢?
如果说“挖坑”是为了活下去,活着的办法不仅仅是“挖坑”;如果说“挖坑”是为了寻宝,世界的宝贝也不仅仅在坑里。景浩“挖坑”用的不是锹镐锄头,用的是笔,用的是心灵,用的是艺术创造的才华。归根到底,他挖的都是艺术之坑,寻的都是艺术的灵感,展现的都是艺术的伟大魅力。
特殊的遭遇使艺术成了景浩的第一生存需要。艺术给了他果腹之食,更给了他生命的支撑。尼采说过,艺术才是至上之物,它伟大到使人有活下去的意志,它是生命的伟大诱惑,生命强烈的刺激。
如果没有艺术的支撑,景浩在如此巨大的灾难面前,他怎么会有活下去的勇气与智慧呢?如果没有艺术的支撑,景浩在活下去的同时,怎么还能顽强地表现出人的品格与尊严呢?如果没有艺术的支撑,景浩在谋取生存的同时,怎么还会发挥出光芒四射的灵感和令人叹服的创造性呢?
艺术有独立的生命,对于人类来说,艺术的生命比物质世界更为重要。艺术生命的注入,使人与动物有了本质的区别。艺术人生使人活着不是苟活,而是生活。人类的生活创造了前所未有的世界,这其中包括让上帝惊叹的物质世界和令人类自豪的艺术世界。从景浩的经历中我们深刻地感悟到,艺术对于生命是何等的重要!
景浩在“挖坑”。他“挖坑”是为了刨食,也是为了寻宝,但最终他会在自己挖的坑里,埋下一颗艺术生命的种子,再用自己苦涩的泪水和汗水浇灌它,苦苦地守护在它的旁边,看着它破土而出,长成永世长青的艺术之树,绽放出绚丽多姿的艺术之花。
是为序。
2005.2.6 于通州
刘进元作品序
人生如旅。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也不管你有没有目标,人生下来便开始了漫长的旅行。有的人走得快了点儿、顺当点儿,或许就成了才;有的人爬的高一点儿、找到了捷径,或许就当了官;有的人勤奋些、加上运气好,或许就发了财;当然,也有的人误入了歧途、撞上了鬼门关,或许就进了深牢大狱。但是,大多数人都是随着大流走的,挣钱养家、娶妻生子,有苦有累亦有泪,自然也乐在其中。无论何色人等,总是在往前走,越走离起点越远、离终点越近。计算人生路上的里程,很重要的一个标志,就是看你在朝前看还是朝后看。年轻人精力充沛、野心勃勃,恨不得十步并作一步往前奔,眼睛紧盯着前面的奇山秀水、海市蜃楼。旅途过半的行者,已经看见了落日的余辉,舍不得再加速快跑,心力体力也渐不如前,便停下来小憩,回望着留在旅途上的脚印,品味着一路尽收眼底的风光,怀念着一路同行又分道扬镳的伴侣,顿生苦辣酸甜,感慨万千。这个时候,如果你自己不觉得,我可以提醒你说,你老了。
晚境忆华年,除了感叹青春不再,还有好汉偏说当年勇的意味。说是谁都可以说的,但是得有人喜欢听才好。祥林嫂逢人便诉说她以为春天没有狼,至多只能唤起人们廉价的同情;关云长若是只吹嘘他过五关斩六将,至多能博得几句随声附和的赞叹;还有书店里那些虚荣浅薄的所谓传记,鬼知道有没有人看。刘进元在这里写的多是童年往事,一群讨人厌的孩子狗撕皮似地疯玩疯闹。这些事有意思吗?光说这些事纯粹就是瞎扯淡。然而这些事却是发生在一个特殊的地方,皇家宫殿边缘的一位历史老人的身边。这位历史老人眼看着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如此显示着生命的活力,又渐渐地老去,最后连他自己也衰老了,甚至被钉进了棺材、埋进了坟墓。在这里人们通过孩子的身影看到的是一堆衰败的历史碎片。如此,这些看似平常且平庸的生活便升华成了人类对历史的追寻,对祖先的悲悼,这不但有意思了,而且有意义了。
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一片土壤当中,这片土壤的肥沃与贫瘠,取决于它所承载的文化含量。无论哪个民族的文化,只要悠久、独特、厚重,都是属于全人类的共同财富。永定门是京都最外面的一座城门,是皇城与京畿的分界线。而它所独具的文化也是皇城文化与京畿文化的融合。这里所说的京畿,又不同于京东、京西和京北。出永定门不远,便是明清两代皇家的猎苑,俗称南苑。南苑方圆四十里,周围亦城墙高筑。里面放养着天鹅地鵏四不像等珍禽异兽,还有供皇帝狩猎住宿休憩的行宫。其中的四不像,学名糜鹿,是惟皇家猎苑所独有的珍奇动物。英法联军攻占北京,被英国佬洗劫一空,成了大英帝国动物园的稀罕之物。在侪辈童年的心目中,四不像这种神奇之物只能从祖辈父辈的传说中去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对帝国主义的仇恨也首先是在丧失四不像的痛憾中生根发芽的。我想,这种屈辱,宋代的臣民听说自己的皇帝被金人掳走,也不过如此吧?好在一百多年后,英国人将二十几只麋鹿送还了中国,这些海外游子又在他们祖先生活过的土地上寻根怀古,悲凉之余倒也透出几分欣慰。
皇家猎苑的东大门,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古镇马驹桥,我就是在这个古镇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里长大的。这个贫穷的小村有一个尊贵的名字——驸马庄,这又跟皇家沾亲带故了。男人在一起从来不谈家长里短,我跟刘进元更是“免俗”。我们也谈政治政局,也谈文学文字,偶或也有准风月谈,但谈得最多的还是保留在我们记忆中的南城和城南文化。“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苍波无限悲”。我们心里所珍藏的,都被现代的高楼大厦无情地埋在地下了。我常常在想一个问题,穷人没有历史,也不需要历史。他们只需要生存,只需要填饱肚子。富贵之家的家谱可以追溯到几百年上千年,穷人家连自己上三辈的祖先都说不清楚。他们知道秦砖汉瓦搭个鸡窝可以养鸡生蛋换盐吃,却不知道一个宣德炉可以换一座大楼。现在的开发商,挣钱就像饿疯了的穷人抢窝头一样疯狂,简直是不择手段、不认祖宗、不顾儿孙。刘进元曾经组织过一次非常滑稽的研讨会,叫作“开发商与社会良心”,许多与会者便问,开发商有社会良心吗?你们不能让我们讨论不存在的东西呀?在那个会上我曾经忍无可忍地提出,曹雪芹的故居,那十七间半房屋,专家学者媒体社会各界,呼天喊地要求保护,最后不还是被开发夷为平地吗?我进而提出,是谁给开发商这么大的胆子?英国佬一百多年前就知道什么是最珍贵的,他们在掠走中国麋鹿的时候就说过,宁可失去整个印度,也不愿意失去莎士比亚。比莎士比亚小160岁的曹雪芹,就没那么幸运了。在他谢世250年后,居然连他的几间破房都保不住,这难道仅仅是开发商的卑劣吗?
我们为什么要讲这些,刘进元为什么在春节长假中放弃休息写出这些文字,难道仅仅是因为老了吗?老是老了,老了才更懂得什么是最值得珍惜的。在这些看似随意和漫不经心的忆述中,我常常看出他压抑不住的悲愤之情。一个有着五千年悠久历史的民族,却出了那么多的叛逆和不肖子孙;一个包涵着三千年文化底蕴的古都,文化却遭到如此疯狂的破坏。这还不能令人痛心疾首吗?痛心疾首有什么用?大声疾呼又有什么用?书生的鲜血与泪水在金钱面前比不上一瓶可口可乐,社会良心在权力面前就是一片挂在阳台上的尿布。当刘进元写完这些文字让我为他写个序的时候,我提出要让他的女儿写个序。我这样说一是觉得她女儿有这个能力,更主要的是我希望我们的后辈能读一读这些心底之声。我总相信我们的后辈会比我们强,比我们有文化,比我们懂历史,比我们尊重祖宗。
还有许多话,不想说了。“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我说过,我们老了,不说也罢,无所谓了。
2005.3.7 于洋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