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历
郝津俐
一 月
极萧条。浪漫不敢乱跑,怕被冻死在街上。
满目苍凉,枯草死去的身躯依然在风中颤栗。那棵再不能增加年轮的老树,褪区最后一片青春还在喋喋不休,呓语于风中经久不息。没有人关心那些蕴藏在土地深层的生命,那是季节的事。
只有阳光是好的,一丝丝落下来,温婉和悦。一月的阳光比任何一季的景色都能直入心径,因为心冷得脆弱。
这时候人们开始寻找理由挪动自己的脚步,墙壁上斑驳的伤口,等待时间来刷新。
路边的残雪还在,忽然痴痴地想起,也是这样的一月,也是这样有着阳光的午后,和心爱的人挽手踏过落雪的街,而今老街还在,一起踏雪的人,却远了。
二 月
我坐在麦秸堆成的坟茔上,看烟花满天。
欢喜的人总是愿意这样夸张地燃放希望,不介意触目惊心的美过去之后,会有散落一地的灰烬,更不会有清扫狼藉时的悲哀。
烟火过后,夜便陷入郁闷的沉寂中,缄口不语。这种情形试图让我想起什么,一首老歌,一张底片,或者一种陈年的相思。
瓶里的花换成了草。干的,别有风情。爱草,不会似花弄娇弄艳,装笑装颦,只待那个攀折之人。兀自栉风沐雨,无人问津。但懂得敝帚自珍。所以,有了一种深深的思念草的心情。
我和风说,你最灵活,你要时时伏耳静听,如果有了青草抽芽的声音,请一定告诉我。
三 月
江南三月该是草长莺飞。
可我只能想象,我没有远方。
有孩子在光秃的山顶上放风筝。九岁那年风卷走了我唯一的一只蝴蝶,只是忘了怎么哭的,感觉哪只松开线的手,生生地疼了二十年。
乍暖还寒的天气,我喜欢。他让人神志敏锐。退去所有的的伪饰,发现自己分外纯净,纯净得如同儿时绕过门前的小溪,掬一捧喝会觉得清冽甘甜。
早归的春燕衔来了南方的一抹绿,极其吝啬地涂在那些争春的枝头上,而多数的生灵还在睡着。
我也随之再次入梦。梦里异常地拥挤,快乐在梦里招摇,没有一丝负累的感觉真好;梦里,那只蝴蝶找到了它的前身,原来自己是芙蓉花的亡魂;梦里,他问,天涯有多远?我说,天涯在咫尺间;梦里,我细忖:鱼为水生,水为谁蓝?
四 月
天空很寂寞,它只有一种颜色。
阳光不愠不火,如母亲温暖的手轻轻触及,唤醒所有沉酣的梦。
风也暖了,那种温暖让人不自觉地想起一些情窦初开的日子。站在碧绿的溪畔,候你轻轻握起我温玉般的手。
四月是迷茫的。还有太多的植物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该伸出敏感的触角,还在偷窥枝头上的鹅黄嫩蕊,怕季节的心情骤变,再复严寒。直到发现鸟雀们栖栖落落、从容安详,才得以确定,才奔走相告。
我又想起童年的那个夜晚,站在露湿的台阶上吹口琴,给一个忘了名字的男孩儿听。
起风了。你来吧,把那个月下踟蹰的我领回去。
五 月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阳光从天上跌落下来,肆无忌惮地笑着。
槐花开得令人措手不及,小家碧玉似的美。摘来送进嘴里,香味至今仍在齿颊。采一捧养在瓶中,清新淡雅远不是其它花卉所可比的。忽然间我就很想知道,我究竟是这瓶里的水,还是这瓶里的花。
养蜂人在迟暮的薄雾里卸下羁旅的疲惫,心境淡泊如前年舒卷的云絮。生活可以这样美好。我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去珍惜这正在流转的美好光阴。这种感受哽于心而讷于文。
我之于你,一如幽幽的槐香之于这个春季,终究要互相背弃。再没有机会问你,我们还能吗?一起回到五月的草地上去,有花开,有风过……
六 月
从童话里走出来,浑身湿淋淋的。
童话是成年人的调味品,透过公主王子的幸福看过去,发现骨子里残存的那一点天真早已经面目全非。童话之外,上帝便无意要让所有的爱得以善终。
孩子在自己的节日里绽放成最美的花,对日后要面临的风雨全然不知,这样真好。
海面如矢车菊。如果可以,我宁愿以再次的失语换取与你的相聚,不管次晨以什么样的姿态飞入天国。
有人曾赠给两束娇艳的黄玫瑰,我如花朵般地矜持美丽了好多时日,清新地留在记忆里,永远温存,因为知道,这不是爱情。
傍晚时分,鸟蹲在巢里痴痴地看天,不敢咳一声,怕惊了谁的梦。那只蝴蝶在石竹花瓣上久滞低徊,不知道枝上有只眼睛,在笑他的多情。
七 月
空气中有种发霉的味道。
雨帘把我和世界隔开,这样很好,在这朦胧冷清的氛围里我能安静下来。
我伏在窗前,看见一串脚印,踢踏着泥泞的心情,在窗下遑遑而过。我试图长出雨的翅膀,高傲透明,空里飞翔,落地为花。对面的楼里也有一面敞开的窗,悬挂着锈迹斑斑的期望。这场雨啊,说那只有着翠绿色的羽毛的鸟,在归巢的路上折断了翅膀。
雨,好像没有停的意思。由咒骂声传来,这倒霉的天气!天空很委屈,嘀咕着:云要下雨,和我有什么关系……
八 月
流浪的话题销声匿迹。
鼓噪的蝉鸣是这个八月里唯一的歌,鸟的梦憩息在阴翳里。风于此时格外地温柔,脚步轻轻,街角走过的少女举手加额,一把伞的爱情竟成了童话。
有人在窗后偷偷嚼着文字。任何一种情愫都会因这令人窒息的沉寂和空旷而蔓延,成为无根的病痛终生不愈。
他对她说:我的肋骨丢了,是你,欠我一根肋骨,来生千万记得要还。她点头,执著一双泪眼。
日子固有的沉静,波澜不惊。四季更迭,相思也许真会渐渐褪了颜色。伞劝说着雨点,别在满地捡拾自己的多情。
夜阑人静,寂寞从虚掩的门扉溜进,在心房里舞得栩栩如生。那生我养我的土地,能否在这样的夜晚派一袭幽梦接我还乡……
九 月
诗人很忙,月亮也忙。
那轮照彻了古今的圆月,极尽煽情的本事,凭空让世人生出多少欢喜和愁怨。从月圆之日起,秋就开始慢慢老了,也不知从哪一夜起,习惯了在午夜坐起,于是我想,我也在老吧。
只那一夜,可以散了孤魂锁了秋心,让所有的愁绪在月华中悄然遁离。天亮以后,还是那一方天。看见那晚喝剩的酒,你在杯底朝我笑,我只有把你倒掉。想起你说其实生活中到处都是赏心悦目的东西,比如文字,比如圆月,比如眼前人……我竟听出了揶揄的味道。
夜里吹箫,窗下竟有淡淡香烟的味道随风飘入,直到曲尽。自知,我的箫音远达不到如泣如诉,荡人心旌的境界。或许是出来解闷过烟瘾的人,或许是途经疲惫的夜归人,总觉得心怀感激,好像借了一个人的耳朵或者其它的什么东西。
十 月
天空很蓝,蓝得和假的一样。
所有的植物都接近了自己的果实,只有我的,还青涩地挂在枝头,花落与结果之间是隔着天涯的。忘了向夏借它的喉咙,可以在这个时候唱一支歌来化解心中的凄凉。
秋,是有灵气的季节,他给了文人墨客太多可以触摸的感觉,而生活虽可以成诗可以入画,却常在诗画之外。所有的感情都在翘首企盼瓜熟蒂落,我也在不休地张望,张望……那个低眉温婉的女子从前世而来,步履轻盈,在我的窗下稍稍停驻,嫣然一笑旋即又无影无踪,留下怅然若失的我。
——持桨,向岁月更深处慢溯,我要知道,我定要知道,是谁,在岁月的那头,等我。
十一月
适合出走。
黄昏,离了喧嚣。走在落叶铺就的小路上,哼唱慢板的情歌,像孩童一样了无牵挂。林中再无声音,歌声惊散了寂寞。
拾一粒石子戏于掌心,犀利的棱角划破了手指,血滴在脚下的一片叶上,俯身略加点染成为一朵梅花。
趔趄!细看是根枯藤,恍然发现,这东西原来和有些感情是一样的,永远成不了树,开不了花,却也能不经意中绊你一下。
风引长裾,冷。天空依然有飞翔的痕迹,只是空枝头上的落寞,令翅膀都觉得意兴阑珊。
今秋花落谁家?明春又为谁萌生枝芽?真有人一直等在岁月的深处,拈花微笑吗?
四季可以锁在屋里的,来生,一定做个善于栽花莳草的人。
远远的隐约着灯火,另一个空间里,依然有人在饶舌,有人在沉默。
夜说:该回去了,月亮湿了头发。
十二月
岁月老了,好多年轻的日子都来讨债。
来路上只有一些脚印的碎片,斑斑驳驳。我坐在时间里,由风乍起到骤息,随着季节的温度调整自己。
草卧在树下,不再仰视,已经死了心。知道树的高傲是它一生都无法逾越的屏障。叶做了枯草的邻居。我永远无法洞悉那落叶醉舞的心情,但愿每一片叶最后都能找到一块温暖的土壤来等待下一世的轮回。没有了叶,秃木透过阳光把自己孤单单地贴在墙上,我注视着那忧伤的影子,总想伸手帮它们摆好姿势。
老了,竟是在一夜间吗?那什么来凭吊那逝去的流年?无处可一栖身,我只有坐在荒冢上等待,等待花香再浓,芳草再绿,年华再如玉……